成婚千年这日，宁北渊广邀各路仙君前来共贺。

府邸里张灯结彩，恍惚间我甚至以为回到了从前在凡间相守的日子，声势场面毫不逊色于千年前的那场大婚。

宁北渊一早便亲自为我挑选衣裙，一个大男人拿着各色衣裙在我身上比划，惹得一众仙娥捂嘴偷笑。

我冷声打断，“就穿嫁衣吧。”

宁北渊顿了顿，一阵狂喜，“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嫁衣最是合适！

袅袅真聪明！”

他激动地退出房间，留下仙娥们为我装扮。

我神情木然地端坐在镜前，任由他们将各色繁复奢华的装饰安到我头上。

突然，一张明媚娇艳的脸凑到我身旁，在镜中与我对望。

是柳若娇！

她竟这般胆大妄为，扮作仙娥混入我房中。

她虽穿着仙娥的短衫，可容颜昳丽，难掩风姿。

一看便知道，宁北渊将她养得极好。

她趁着我一瞬间的愕然，笑着开口。

“林袅袅，人人都说帝君宠你爱你，我怎么觉得你最可怜啊。”

“你知不知道，原本要与他历经十世情劫的人是我，你一介凡人抢了我的位置不说，还缠着他千年之久！”

“当初我与帝君约定好了，一道入轮回，他是把你当做了我，才对你这般好的……如今我回来了，你是时候滚了！”

我没想到，和宁北渊生生世世的纠缠，竟是因为他认错了人？

所以，我才是小偷，偷占了宁北渊这么多年的爱！

柳若娇见我沉默不语，越发言语刺激我。

“你还不知道吧，帝君每日都来与我欢好，他在床榻上发狠的模样你可见过？”

“他总说你终究只是个替身，只有我最能勾起他内心的欲望，每次都逼得我苦苦哀求才肯放过我……”说着她在我面前宽衣解带，露出姣好的身段。

白皙如丝绸一般的肌肤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青紫痕迹，我喉咙发涩，迅速挪开视线。

“你看，这些都是他留下的痕迹，他总是这样，一激动就不管不顾，把我弄得好痛，第二日都起不来床……其实，帝君早就想将你打发了，可碍于对你的承诺，迟迟不愿与你摊牌，可我有孕了，他也不想你继续霸占属于我的位置。”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多到我来不及消化，到最后，我发现自己内心已经毫无波澜。

柳若若见我失魂落魄，得意地挑眉。

“你现在明白了吧，从始至终，北渊爱的都是我！”

“不信，一会儿你瞧，我只要勾勾手指，他便会舍下一切，乖乖跟我走……”她离开后，我瘫软在椅背上，不一会宁北渊满脸抱歉地推门而入，抚着我的后背，为难地开口。

“袅袅，下面人突然来报，说魔族为祸人间……”不等他说完，我淡淡开口，“没事，你去吧，苍生为重。”

“可外面那些仙君……”他有些不忍心留我一人面对满堂前来贺喜的仙君使者们，“无碍，我自会招待好。”

我的大度令他诧异，却来不及深究，着急离去了。

柳若娇仍旧是仙娥打扮，快步跟在他身后，又回眸给了我一个挑衅的笑。

我起身，穿着凤冠霞帔走到前厅，沉声宣布。

“诸位作证，今日我与宁北渊夫妻情断，特设和离宴，今日我林袅袅便回凡间，往后与这九重天再无瓜葛！”

满天神佛惊掉了下巴，怔怔地看着我。

我的嫁衣比凤凰花还要艳烈，说的却是：“我愿与君绝！”

宁北渊回来时，我已经从南天门纵身一跃，混入芸芸众生，再无踪迹可循。

他见到满堂的红绸均已撤下，整座府邸冷冷清清，又不见我踪迹，拉过一旁的婢女问道。

“夫人呢？”

仙娥神情古怪地看向他：“帝君已与夫人和离，夫人自然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什么，什么和离？

我何时与她和离了？”

“还有！

你说她回凡间了？

我怎么不知道！”


我环视四周，这偌大奢华的宫殿，堆满了宁北渊送我的各种小物件。

他送我的大肚娃娃摆件、他为我寻来的民间话本、他与我一同写下的无数诗词……我一一抚过，只觉得喉头发涩。

抬手笨拙地捏出一个术法，星星点点的火苗瞬间将他们付之一炬，我才稍稍好过一些。

宁北渊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

他似乎也觉得今日房中有些不寻常，可仔细看了几遍始终没有发现什么。

他满脸歉疚地跪在我腿边，轻声哄道：“对不起袅袅，我食言了……魔界近来频频生事，我与他们纠缠了许久才勉强镇压。”

我楞坐着看着他，只觉得好笑。

根本没有什么魔族生事，他不过是陪着旁的女子，乐不思蜀罢了。

见我不说话，他拽着我的手往他身上打。

“袅袅，你打我两下消消气，别憋坏了身子！”

我淡淡摇头，“我没恼，只是没吃到条头糕嘴里没味……”宁北渊如释重负地拉着我手，伸到他怀中。

“小馋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回来的时候，特意绕去凡间一趟，幸好张阿婆还未收摊。”

我怔了怔，他怀中竟揣着满满一大包条头糕，讨赏似的朝着我咧嘴笑着。

原来，他们还去了凡间，所以才这么晚归。

他见我迟迟没有动作，疑惑道：“不是一直闹着要吗，怎么不吃？”

“冷了，发硬了。”

他反应过来，如释重负地拉着我的手，放至唇边深深一吻。

“是我的错，等我有空再带你去，让你吃个够！”

等他有空？

可惜，我不想再等任何人了。

搂着我躺下时，我默不作声地拉开距离，宁北渊仔细为我掖好被角。

这是他在凡间十世形成的习惯，生怕我夜里着凉，即便后来我成了半神，再也不怕伤病，他仍旧不曾改。

“袅袅，你好香啊，只是……”他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心一紧，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这味香配不上你，待我明日托花神为你特制一味！”

我松了口气。

“不必了。”

他在身后搂着我，呢喃不断，分不清是梦是醒。

“我的袅袅，值得最好的……”我闭着眼，强忍着消肌蚀骨的痛。

他不知道，那并非寻常香膏的气味，而是掺杂了我身上的腐肉味。

很快，我就要彻底离开他了！


以凡人之躯与北渊帝君相守千年后，我决定回到凡间。

司命星君惊掉了下巴。

“你当真要取出帝君放在你体内的半副神骨？

要知道，这可是四海八荒人人觊觎的宝贝，你就这么轻易舍了？”

“况且你本是肉体凡胎，若无神骨保护，恐怕不出十日便会被天界充盈的灵气逼得神魂俱散！”

整个九重天人尽皆知，当年北渊帝君历劫归位，带回一名凡间女子。

为了让她不堕轮回，与之长相厮守，北渊不惜逆天而行，以一半神骨赐她神躯。

千百年来，更是万般疼宠，羡煞众神。

我扯出一抹苦笑。

那副神骨早就脏了，我不要了……从司命处离开，我与一位小仙君撞了个满怀。

“咦，你这一身的人味儿，想必是刚飞升上界不久吧……本君给你指条路子，你去北渊帝君府邸多转悠转悠，他的夫人从凡间来，最喜欢听些下界的奇闻轶事。”

“上回我隔着老远给袅袅姑娘讲故事，惹得她欢心，帝君直接赏了我千年修为呢！”

他自顾自说着北渊有多么宠爱他这位夫人，连带着他们都得了不少好处。

我低垂着头，从他身边绕过，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四海八荒人尽皆知，贵为天地共主的北渊帝君独独将我放在心尖上宠着。

当年他在凡间历劫，我做了他十世的妻，每次都因救他而死。

他也殉情了整整十次，才勘破情劫，重回神位。

为了与我长相厮守，他恢复法力的第一时间，不惜逆天而行，将我从从阎王殿掳走。

又生生抽出自己的一半神骨，让我有了半神之躯。

连唾手可得的主神之位，也甘心舍弃。

天帝都忍不住惋惜，他却说。

“我此生只想守着袅袅。”

“什么苍生大义，皆排在她之后！”

“别说半副神骨和主神之位，就是我这条命，她要，我也给！”

鲜血染上他的白衣，我哭着埋进他怀里，答应为他留在这孤寂无边的九重天。

相守千年，他的宠妻之名响彻三界。

我也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子。

可前些日子我无意中发现，宁北渊在一处僻静的别院娇养着另一名女子。

同我一样来自凡间。

我初次发现那处别院时，宁北渊正将柳若娇抵在桃树后肆意欢好。

宁北渊动作发狠，一时间落英缤纷。

女子的低吟声阵阵，我的心也一寸寸变冷。

后来，宁北渊去镇压魔气的次数越来越多，公务也越发繁忙。

我心知肚明，他是去陪了柳若娇。

我总是在他半夜悄然离去后独自起身，借着微弱的月光枯坐到天亮。

直到，这漫长无边的孤寂耗尽我对他最后一点期望。

我脚步踉跄着回到房中。

没有了神骨，我身上的凡人气味太过明显，任何一个低阶仙君都能轻易发现，更被说宁北渊了。

于是，慌忙从梳妆台上翻出一盒香膏仔仔细细涂满全身，直到鼻尖满是甜腻的花果香气才停下。

我刚从袖间取出司命给我的精致小木匣，宁北渊笑着走近。

他宠溺地轻点我的鼻尖，看起来心情不错。

“袅袅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我攥着木匣的手止不住颤了下，没有回话。

宁北渊轻笑着将我拉至膝上环抱，在我耳边低语。

“袅袅，这些日子魔族不安分，我抽不开身，冷落你了……再过十日便是我们成婚千年的日子，到时我定要好好庆祝一番，就当赔罪可好？”

原来，我们在一起一千年这么久了……换做谁，都会觉得腻吧。

说话间，他眸色渐深，搂着我往床榻躺去。

骨节分明的手指灵活地解开衣衫，露出我莹白娇软的身躯。

他近乎虔诚地落下一吻，满脸痴迷，“袅袅，你真美，你是我一个人的！”

低头的瞬间，我一眼就看到他耳后隐蔽处藏着一枚红色印记，脑海中闪过他与柳若娇纠缠的身影。

想到他们曾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交欢过无数次，我心头一滞，猛地推开他翻身下床。

宁北渊惊诧地抬头看我，眼里满是受伤的神情，“袅袅，你今日是怎么了？”

我从身后取出木匣递到他跟前。

“我给你准备了礼物。”

“记住，十日后，我们的宴会上再打开。”

宁北渊瞬间松了口气，笑着点头接过，无比珍视地放在心口的位置，连睡梦中都不愿松手。

身旁的呼吸声渐沉，我在黑暗中睁开眼，枕边洇湿一片。

宁北渊，十日后，任凭你上天入地，也再找不到我了。


次日晨起，宁北渊突发奇想要带我下凡逛庙会。

九重天的日子无聊乏味，难得有机会下凡游玩，我心中也无端明媚了几分。

可不等我开口，门外便有人求见。

那人虽作小仙娥打扮，可我却一眼认了出来，她腰间所坠是宁北渊的用惯了的香囊。

宁北渊眉头紧蹙，慌忙打断：“本君早就说过，今日不许任何人来打扰，你是不要命了吗？”

我放下手中胭脂，淡淡瞥了眼门外跪伏的身影，扯了扯宁北渊的衣袖，“夫君，让她进来吧，许是有要紧事。”

闻言，那人激动地起身，就在她抬头的瞬间，宁北渊眼神冰冷，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往门外丢去。

“听不懂吗？

我让你滚！”

门外传来一声委屈的闷哼，那人揉着手扭头就走。

宁北渊喘着粗气，胸膛激烈起伏着，许久，他眼里闪过一丝不舍，有些为难地看着我。

“袅袅，对不住，我的确有要事处理……我去去就回，你等着，答应你的条头糕我绝不食言！”

我心里清楚，能让宁北渊这般紧张的，除了那位柳若娇还能有谁？

即便心里烦闷，我面上还是不动声色，轻声宽慰他：“想来是顶要紧的事，你安心去，不必急着回来。”

宁北渊听我这么说，连忙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完全没有发觉我唇角的苦涩。

这还是第一次，他为了别的女子，舍下我……我心中酸涩，换了身轻便的衣衫跟了上去。

刚踏出院子两步，我便在街巷拐角处看到了紧紧相拥的两人。

柳若娇扭着细弱的腰肢倚在宁北渊怀中，红着眼抽泣，无端惹人怜爱。

宁北渊一遍遍亲吻她腕间的青紫，心疼地嗔怪：“不是说好了，不许你出现在她面前吗？”

“怪我，下手没轻没重，伤了你……”柳若娇嘟着嘴，抽出手捶打在他胸前。

“北渊，我又不是故意的……”随即她一脸幸福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大夫说我有身孕了，我着急见你，所以才……你还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对人家动手，疼死我了，你讨厌，讨厌！”

宁北渊僵在原地，随即露出难以置信的喜色，颤抖着双手抚摸着她平坦的小腹。

“要做母亲的人了，还不好好休息？

真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

柳若娇泪眼汪汪拉扯着宁北渊的臂膀，“北渊……今日陪一陪我可好？”

宁北渊思忖片刻，“不行，我答应了袅袅……她到底与我做了多年夫妻。”

柳若娇压低声音蛊惑，“可是北渊，你不想试试别样的滋味吗？”

“听闻不少凡间男子都偏好这口呢……”宁北渊顿勾着唇，将她按在怀中，狠狠捏了一把，沉声笑道：“你这个小妖精，下凡这些年，你都学了些什么啊！”

我看着宁北渊拦腰抱着她走进院子，随后春色无边，我的心仿佛被尖刀刺中，痛得喘不过气。

成婚多年，他在床榻之上极为克制，我一度以为他们神仙都是这样清心寡欲的。

原来，他也有这样孟浪的时候。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的泪痕干透，我才默默回去。

坐在镜前，我抚上千年不改的容颜，暗自叹息。

神仙做久了，的确乏味无趣，哪里比得上刚从凡间历劫归来的柳若娇那般明艳活泼呢。

换做我，也更喜欢她那样的有趣女子。

手微微颤抖，“啪嗒”一声，碰掉了案上的一枚玉佩，应声碎成了两半。

我怔了怔，这是第一世成婚时宁北渊赠我的鸳鸯同心佩，是他耗费三天三夜亲自打磨而成。

我万般珍惜他的这份心意，从不离身。

如今，玉碎，情灭。

我是时候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