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顾嘉衍并肩坐在车里的时候，我还没缓过神来。

窗外鞭炮声四起，小城年味比海市不知浓郁多少。

我必须承认，这或许是我梦中曾经出现过的场景。

梦里他是新女婿，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和我一起，回家过年。

这些年就这样不清不楚地跟在他身边。

一边做梦，一边等梦醒。

“这个，送你。”

“新年快乐，这是……新年礼物。”

顾嘉衍把钥匙放进我手心。

那是我离开的时候，给他留在桌上那一把。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又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这是一份《房产自愿赠与书》。

落款日期是一年前，我们还没有分开的时候。

“檀宫那套房子，我转到你名下了。”

“你喜欢就常去住，不喜欢就卖了吧……还有这个，你走的时候，好像忘了带走。”

那是一个很旧的平安符，是我当年缠了顾嘉衍很久他才抽出时间陪我去珠帘寺求来的。

他一个，我一个。

珠帘寺，素来以求姻缘最灵而出名。

我不是忘了。

我只是，醒了。

“我想了很久，还是想跟你说一句很俗的话，以后纪舟如果欺负你，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我仰着头，不想让眼泪落下。

抬头却发现我之前顺手夹在他副驾遮阳板上的发卡，还牢牢地扣在原来的位置。

汹涌的泪意突然决堤。

“顾嘉衍，你可能不知道，我曾经真的、真的用尽全部力气地，爱过你。”

“听话、省心、不惹事，这就是我能留在你身边的理由……结婚，别开玩笑了，你什么人我不知道吗？”

“我是个听话的，不像赵家那个，见天儿地就知道折腾事儿……”我每说出一句话，顾嘉衍的脸就更白上一分。

“你都……听到了。”

“嗯，一句不差。”

顾嘉衍颤抖着想点一支烟，但是火怎么都打不着。

“齐茵，我后悔了，真的。”

“你走以后，我就觉得家里原来那么空，原来你在我心里分量那么重。”

“我知道我不该来的，可身体不听我的话，一抬眼就到你家楼下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我想说这四年，不只是你一个人的四年……谢谢顾总的礼物，我收下了。”

我接过平安符，取下遮阳板上的发卡，头也不回地下车走了。

我没接那串钥匙。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曾经我那么想永远地住在那里。

为什么到手的机会又不要。

可能人啊有的时候，远比自己以为的更深情。

那个充满记忆的房子，我再也住不了了。


我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一睁眼看见边上趴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真是吓了一大跳。

我快速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物。

还算完整，幸好。

我长舒了一口气，看来是没做什么酒后乱性的事情。

否则都不晓得怎么跟纪舟他妈和我妈交代。

手机上居然有一个顾嘉衍的未接电话。

我顾不上深究，也没跟纪舟打招呼，蹑手蹑脚地连夜跑了。

……拖着行李箱踏在蓉城这片土地的时候，我飘忽的心才算是有了点实感。

我骗了顾嘉衍，我说要回北方老家相亲。

其实是我申请了去蓉城即将开设的分公司任职。

前期的开荒工作繁琐，蓉城又不比海市繁华，同事们个个互相推诿。

突然有个毛遂自荐、业绩又一直拔尖的我，老板自然喜出望外地同意。

公司新开，我这个负责人什么都得管着。

每天忙忙碌碌地，日子就过去了。

满大街都被装点成温馨的样子，商铺门口摆着大大小小的圣诞树。

我这才发现，今天已经是平安夜了。

助理告诉我晚上的饭局定在双子塔旁边的景观餐厅的时候，我不免摇头失笑。

看来今晚要挤在一堆情侣约会的氛围里跟友商谈生意了。

“姐姐。”

我提着助理硬塞给我的苹果踏进餐厅的时候，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姐姐，你怎么亲完就跑……”纪舟的语气里是满满的委屈。

我心情复杂地看着纪舟那张精致的脸。

该不该告诉你，姐姐我现在更想跑了！

谈判进行得异常顺利。

因为无论我提出什么样的条件，纪舟都是一个字，“好”。

干脆利落到我十分担心他这个败家子儿被他爸揍哭。

“所以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我以为我表现得很明显了，姐姐。”

纪舟一改刚才的嬉皮笑脸。

他温柔地握住我放在桌上的左手。

变戏法似的变出一条粉钻手链。

“很显然，我在追你……”他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我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窗外突然绽放出大朵璀璨的烟花。

整个餐厅的人都被吸引了视线。

“哇！

今天有人求婚吗！”

“天呐，好浪漫！”

“是无人机耶，哇那个图案是什么！”

“好像是小男孩被欺负，然后小女孩挡在他的前面唉！”

我听到这句话，内心突然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烟花秀的最后，无人机在天上拼出一句话。

“齐茵，纪舟想做你的男朋友，答应他好不好？”

……“真浪漫呀！”

“有钱人终成眷属，没钱人亲自目睹。”

漫天烟花下，我却只听见纪舟轻轻地在我耳边重复的那句：“齐茵，纪舟想做你的男朋友，答应他好不好……”答应他……好不好？


蓉城是个特别的城市，空气里总是弥漫着热闹的火锅味，我很喜欢。

我把这边的生意处理得差不多之后就在这里安了家。

纪舟在我公司楼下开了个酒吧的分店。

生意也是风生水起。

他再没敢跟我提在一起的事，像是怕逼急了我又跑了。

却在任何一处可以显示的地方，处处宣示主权。

我的办公室总是插着他送来的各色鲜花。

手表、手机早被他换成了情侣款。

他的社交平台上全是我和他的各种合照。

还有跟我妈学做菜，陪我爸下象棋的各种配图。

俨然一副自家人的样子。

我妈提起他就乐得合不拢嘴。

啧，我承认这个小绿茶高低是有点东西的。

不过，我好像也并不讨厌。

这一年的平安夜，还是在同样的餐厅。

他甚至定了和去年一样的位置。

“齐茵，这一次，纪舟想做你的丈夫……”无人机在天上拼出男孩单膝下跪的图案。

纪舟跪在我面前，把戒指轻轻推向我的无名指的时候。

夜空里的手掌也被缓缓戴上一枚戒指。

“天哪又是齐茵！”

“我也记得她，她好幸福啊呜呜！”

“这个纪舟是谁啊，简直蓉城第一深情……妈耶，好羡慕啊，甜甜的恋爱什么时候轮到我啊！！！”

……众人的欢呼声再度炸响在我耳边，纪舟的声音却依然坚定而清晰。

“你愿意吗，齐茵？”

此刻我已经不再想逃避。

“我愿意啊。”

余生很长。

那就，一起走吧，纪舟。

19顾嘉衍番外从小我就知道，我那看似恩爱的父母其实各有各的伴侣。

在这种家庭长大，婚姻对我来说，只是一张毫无束缚力的白纸。

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要和齐茵结婚。

但我也从来没想过，她会离开我。

正如我所说，“听话、省心、不惹事，这就是她能一直留在我身边的理由”。

可是她走了。

回老家相亲？

别闹了，那些人拿什么跟我比？

起初我以为不过是玩笑话，几天她就憋不住要回来了。

可是一天，两天。

一个月……两个月……她始终没有回来。

我终于忍不住去找了她。

我没想到，纪舟一直跟在她身边，还成了她的新男朋友。

顾氏和纪家生意上时有合作，我不得不考虑更多的事情。

我对自己说，你只是舍不得她的身体而已。

这个女人，她和任何女人都一样，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可是，当真如此吗？

我控制不住自己，悄悄关注她的消息。

我甚至替她提前打点了蓉城的商圈。

明明我知道的，她只有在外面混不下去了，才更有可能回到我身边。

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交代那些人照顾她新公司的生意。

顾嘉衍，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

大年二十九那天，我不眠不休开了十几个小时的车。

就为了赶到她家楼下。

冲动得像个十几岁毛头小子。

只想跟她说那句“新年快乐”。

……齐茵没要我给的房子，她只带走了那个很旧很旧的平安符，和不知何时遗忘在我车里的发卡。

车里的空气突然无比安静，黏稠如实质般令我窒息。

我自嘲地一笑。

看吧顾嘉衍，你又把齐茵弄哭了。

你又搞砸了这一切。

但是好不甘心啊。

纪舟那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真的能给她想要的幸福吗？

但愿他不会像我一样混蛋，否则我一定亲自教他做人。

……齐茵爸爸手术我悄悄帮了一下，她给我发了短信。

这是分别的这一年以来，她第一次跟我“说话”。

我做这些只想要她笑。

她笑起来多好看啊。

那一年，上台给我送花的女孩笑靥如花。

一下子就撞进我心里了。

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檀宫的布置我没再动过。

她遗忘在我剃须刀旁边的香水，变成了我每晚入睡的伴梦香。

可能，终其一生都戒不掉了。

那就戒不掉吧。

我认了。

20纪舟番外我是个小三的儿子。

从小被骂野种长大。

自有记忆起，我妈就在不停地哭。

我爸不来的时候，她哭。

我爸来了，他们吵架，然后她哭得更厉害。

他们总以为孩子是没有记忆的，但我记得。

我从他们吵架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了完整的故事。

原来我爸是在海市做生意的，路过这座偏僻的小城遇见了一个年轻的姑娘。

他们迅速坠入爱河，然后留下我这个孽种。

他家里不缺孩子，自然对我没太多感情。

呵，我也一样。

但他有钱，还有权。

他得病了，家里那几个不中用的骨髓配型全都失败了。

所以他又想起我和我妈了。

我同意了配型，但我提了要求。

一、娶我妈进门。

二、我要跟在他身边学做生意。

我费了点功夫演了几次父慈子孝，才让他相信我是真的对他有孺慕之心，愿意全身心地待在他身边尽孝。

手术很成功，老头后续恢复得挺好。

好人不长命，他这货倒是命不错。

一年。

两年。

……七年。

这七年我的日子不好不坏。

吃了不少山珍海味。

但都比不上我记忆里那碗，夹生的面条。

哦，荷包蛋还糊了半个边。

不是没想过回去，但每回都不免近乡情怯。

我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我总想着，再晚一点吧，再成熟一点吧。

等我把老头子的生意都捏在自己手里，然后再去采记忆里那朵花。

这晚，我不过是多喝了两杯，一抬头就看见了魂牵梦萦的那个身影。

我用力掐了自己一把。

很疼，不是梦。

那好，是你自己撞上来的，齐茵。

对你的告白不会再迟到。

这一次，纪舟不要做你弟弟。

全文完。


在海市的最后一晚，我去了当地最有名的一家酒吧。

因为顾嘉衍不喜欢，所以我很少去这样的地方。

今晚不知为何，格外想找个地方喝一杯。

这家酒吧果然很有意思。

我拿着隐形药水写的菜单看了又看，调酒师递给我一杯“桃乐丝的来信”。

“我们老板请的。”

我挑下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纪舟的样子和当年那个跟在我身后的小屁孩差别有点大。

以至于在酒吧明灭的灯光下我竟然没有一眼认出。

他靠近的时候，我甚至能闻见他身上浅淡的木质香气。

纪舟端着酒杯，跟我手里的轻轻一碰。

他眯起眼笑的时候，像一只已经长大了的小狐狸。

“好久不见啊，齐茵。”

话音刚落，他就被我狠狠敲了一个爆栗子。

“现在不叫姐姐了是吧！

没大没小的破小孩。”

纪舟摸着脑袋笑眯眯的样子，一下子把我的记忆拉回了那些年。

小时候，纪舟就住在我家隔壁。

他从小就长得好看，但是很内向，还有人说，他没有爸爸，很少有孩子愿意跟他一起玩。

他爸爸确实不常回家。

偶尔过来的时候，隔着一道门我总能听到隔壁大声地吵闹或者各种东西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我妈妈心疼这小孩，每到这时总找各种理由去隔壁接纪舟过来，与我一起吃饭一起做功课。

在学校也叮嘱我要多多照顾纪舟。

我妈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那个年纪的小孩之间，恶意总是直白又突然。

我也习惯了在纪舟被欺负的时候，第一个挡在他的前面。

高三学期的某一天，纪舟和他妈妈从小院里消失了。

妈妈说是好事，纪舟妈妈总算是熬出头了，他们被接走过好日子去了。

那时的我还怅然若失了好久。

没想到多年未见的故人，就这样蓦然出现在眼前。

那个被我挡在身后的小小少年和眼前的出挑青年渐渐重合到一起。

真好。


“你想好了？”

顾嘉衍垂着头看了我一会。

“嗯，想好了。”

我轻轻拨开他半揽住我的胳膊，低下头去看地砖上的花纹。

檀宫是海市最顶尖的房产。

凭我自己，可能一个月工资也买不起这里的一块砖。

顾嘉衍出现的时候，像童话里向我伸手邀舞的王子。

可是，十二点的钟声一响，一切终将回到原点。

“顾嘉衍，我年纪不小了。”

他起身下床，给自己起了瓶酒。

往里加了满满的冰块，随后一饮而尽。

“少喝点冰的，你胃不……”我的话被堵在嗓子里，被顾嘉衍以吻封缄。

冰冷的酒液灌过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呛到了。

止不住地咳嗽，顾嘉衍轻柔地替我拍背。

全然不像刚才那个恶劣的始作俑者。

“结婚的时候记得请我，我给你随个大的份子。”

我垂下的发丝被他轻轻拨到脑后，一字一句听得越发真切。

“好歹跟了我这么多年，别让人看轻了你。”

心像被泡在冰冷的烈酒里。

隔着彻骨的凉意，我听见自己的声音。

“好。”

……顾嘉衍走了。

他今天穿的那一身依旧是我搭配的。

造价不菲的冷调灰色西服，衬得他气质越发难以接近。

近一米九的身材，天生的衣服架子。

我替他系领带的时候，发顶突然微微一暖。

像是一个缱绻而不舍的吻轻轻落下。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

我存了私心，今天给他的搭的还是当年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套。

我和他一起看着镜子里的彼此，四年的时光仿佛浓缩在了此刻。

我心底翻滚着无尽的酸涩。

他走后，我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

瘫软在衣帽间坐了好久好久。

习惯真的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四年里，我像个忙忙碌碌的小妻子一样，幸福地装点着这个屋子。

把他的剃须刀和我的香水并排放在一起的时候，那种感觉就像睁着眼做了一场四年都不愿醒的梦。

但……既然是梦，无论如何终归要醒得。

我花了一天时间，收拾完自己所有的东西。

拉开门离开的那一瞬，我想起《楚门的世界里》的那句话。

“如果以后再没有机会见面，那就祝你早、中、晚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