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五楼的高处，不过离的太远，她看不清楚。

“出来吧，中午一起吃饭。”

叶橙轻轻的深吸一口气，说，“我，我中午有补习，出不去，对不起铭叔，......再见。”

说完她迅速把电话挂掉。

顾怀铭眉心微蹙。

收起手机，平静的抽出一根烟咬在嘴里，从车上下来。

点燃后深吸一口，浓郁的烟雾轻轻呼出。

他不是看不出来，这两天叶橙在刻意躲着他。

甚至有种要划清界限的意思。

他让她不安？

一根烟抽完，顾怀铭收回思绪，将烟头丢在地上用皮鞋鞋尖碾了一下，坐回车里略思几秒，他给叶橙发去一条消息，“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随后系上安全带发动车子，离开。

教学楼的楼上，叶橙手里的手机随着白车移动，直到在屏幕上逐渐模糊的分辨不出，她退出了放大后的相机界面，神色黯然。

“有事随时给我打电话。”

看着这几个字，叶橙突然鼻子一酸。

......

接下来的好些天，顾怀铭没再给她打电话，也没给她发消息。

叶橙在酒店门口发传单的时候，有时候想，他会不会突然过来。

只不过她自己都没发现，担心的同时，隐隐夹杂着一丝不自知的期待。

周六下午，叶橙在咖啡厅下班后，乘公交去酒店。

行驶到半路堵车了，水泄不通，蜗牛似的一点点往前拱。

听人议论说前边出了交通事故。

她着急的看了看手机，这么堵下去时间肯定来不及。

幸好公交车走的是边道，等拱到前边站牌时叶橙索性下了车，跨进人行道，打算跑过这段路，到下一站点换乘一辆公交。

走着走着，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住。

右手边，某钢琴培训班的机构门前，一小女孩儿用力甩开大人的手，边哭边跑，但很快又被追上来抓住手腕。

那大人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人，低头和她说着什么，小女孩儿不管不顾的想要奋力挣脱，“呜呜呜，你是坏人，坏人！我不要跟你走！”

妇人脸一沉，“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不听话！”

“你就是坏人，我不认识你，快放开我，呜呜......”

叶橙越看越觉得小女孩儿有点面熟，很像...心心。

“救命啊！！！”

小女孩儿还在哭喊。

很快引起三三两两的路人侧目观看。

妇人很假的笑笑，随后低下头狠狠瞪眼，“你要再闹，我关你小黑屋。”

小女孩儿挣扎的更狠，哭得更凶了，“你是大坏人！我要爸爸，要爸爸......”

坏人？人贩子！！！

叶橙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的就走过去横在她们面前。

“心心？你是心心吗？”

小女孩儿收住声，转头愣愣的看了她几秒，“漂亮姐姐？”

眼角挂着豆大的泪，抽抽噎噎的，委屈极了。

中年妇人警惕性的把心心往怀里揽了揽。

叶橙看了看女人，低头忙问，“她是你家人吗？”

心心立马摇头，“我不认识她！她是坏人！”

“再胡说，奶奶生气了！”妇人低头瞪着心心，扬起手作势要打她。

叶橙眼疾手快的把她拉过来，抱住安抚两下，“别怕，我们去找爸爸。”

妇人一愣，反应过来赶紧抓住她，“当街抢孩子吗？我告诉你我是她奶奶！你快把她放开！”

“心心，别闹了，快过来，到奶奶这儿来。”

心心死死拽着叶橙，“姐姐，她不是我奶奶。”

争执引起更多路人围观。

叶橙两只胳膊紧紧护着心心，妇人拉不出来孩子，就死命拽着她。

“抢孩子了——”


缴费人是郝胜杰，酒店老板，所有花费总共是一千三百二十八。

一千三，说实话，顶她两个月的生活费了。

姜嫂提着一兜东西回到病房，护士正在收拾床铺，叶橙也没在，就忙问，“哎，这屋的小姑娘呢？”

“哦，已经办完出院走了。”

姜嫂一脸惊诧，赶紧掏出手机给顾怀铭打电话。

“这饭盒是你们的吧。”护士提醒道。

“噢好，谢谢。”

办公室。

“好，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电话挂断，顾怀铭捏着手机略顿，随即拨去叶橙的号码。

关机。

他眉心紧皱，将手机放到桌子上，掏出一根烟放进嘴里点燃，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徐徐呼出的烟雾弥漫升起，被笼罩着的脸，眸色渐深。

叶橙回到宿舍，给手机充上电，开机后立马给池小羽发了条消息，让她帮忙给辅导员要张假条。

弹出来的那个未接电话，她盯着看了很久。

......

下午两点多，人皇酒店。

“李经理。”

李朋一转身见是叶橙，有些惊讶。

“你出院了？没事了吧？”

叶橙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我已经没事儿了，谢谢您关心。”

“你应该先休息两天，身体要紧，别太拼，要是缺钱的话，我可以申请让财务先预支你一点儿。”

李朋以为她是过来上班的。

叶橙摆摆手，“不是，不是，我刚和负责人说了，今天不工作。”

李朋松了一口气，昨天她晕倒就把他吓坏了，好在郝总没怪罪。

“李经理，我能见一下郝总吗？”

“啊？”

李朋一时没反应过来，“郝总今天没来。”

叶橙低低“哦”了一声，随即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双手递上，“那，请你帮我把这个交给他，好吗？”

李朋疑惑的接过来，还没说什么，叶橙就冲他欠了下身，“谢谢李经理。”

说完转身走了。

“哎......”

李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信封，快速思考过后，给郝胜杰打去电话。

事情一说，电话那头语气明显很不悦，“刚才怎么不给我打电话，不先把人留住？笨！”

郝胜杰特意回了一趟酒店，拿到信封拆开来看，里面是一些钱，目测大概有十来张。

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谢谢您。”

很显然，这是叶橙还他的住院费用。

郝胜杰还真是对这位小姑娘刮目相看了。

纸条塞进裤兜，他把钱抽出信封半截数了数，有一千五。

郝胜杰重新装进去，准备走，突然想起来什么又停住脚步，对李朋嘱咐一句，“以后只要是叶橙的事儿，第一时间告诉我。”

“是，郝总。”李朋急忙应承。

郝胜杰坐进车里，给顾怀铭打电话说了叶橙过来还钱的事儿，顾怀铭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叶橙没回学校，而是去了海景咖啡馆，接了晚班。

忙好，挣钱，她暗暗开解自己。

......

下班后坐上公交车，叶橙打开手机，上面有一条未读消息——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是他发过来的。

简简短短的几个字，直击她内心深处的最柔弱的地方。

叶橙快速摁灭屏幕，深吸一口气，咬住唇转头看向车窗外。

流光溢彩的夜色中，车来人往，灯红柳绿，她的目光却没有焦点。

次日，江周学院。

校长办公室。

严立夫手里攥着一沓材料，忿忿不平的站在校长办公桌前，“这到底是为什么呀？都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儿了，怎么突然就打回来了。”

校长脸色也不好看，“你冲谁呢？有本事你去找那边的评审委员会，跟我喊什么？这是我能拍板决定的事儿吗？”


顾怀铭手里拿着筷子，却没夹菜，手臂自然的搭在桌楞上，“现在已经夜里十点半了，明天我让人送你去学校。”

叶橙微愣，扭头看向窗外。

黑漆漆的。

“那个...不好吧...”她抬了下眉硬着头皮说。

虽然这位叔叔看起来挺面善的，但毕竟是孤男寡女啊。

小姑娘为难的表情，他笑了，“放心，我不在这儿住。”

被看穿心思的叶橙，略带囧意的抿抿嘴，声音极小，“叔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怕给您添麻烦。”

顾怀铭笑了笑，“吃饭吧。”

叶橙拿起筷子，看了看他，小心问，“您晚饭...也没吃？”

“晚上有个重要的会，一直到九点才结束，没来得及。”

“哦。”

叶橙低头吃饭。

顾怀铭只喝了碗粥，放下筷子，靠在椅背上微微侧了下头，“姜嫂，你今晚不用回去了，明天早上给她做顿饭。”

“好的先生。”姜嫂应着。

叶橙也放下筷子。

“你吃你的。”顾怀铭浅浅一笑，从餐桌另一侧拿过来一个手机，放到她手边。

“你的手机进了水怕是不能用了，不过卡没事儿，我这正好有个旧的，你先凑合使吧。”

她赶紧摆手，“不不不，我怎么能要您的东西呢，您救了我，我已经无以为报了。”

“拿去用吧，都说了是旧的，放着也是放着。”

顾怀铭起身离开桌子。

叶橙跟着站起来，视线随着他移动。

“好好休息，别忘了吃药。”

顾怀铭到沙发前的茶几上拿起车钥匙，看了她一眼，往外走。

“叔叔——”

叶橙喊了一声。

他手握着门把手，侧过身来。

叶橙上前几步，十分诚肯的看着他，“谢谢。”

顾怀铭眼神温和，淡淡的扬了下嘴角，带上门走了。

叶橙站了几秒，才转身坐回椅子上。

勺子在碗里搅了搅，低头喝粥时忽然一皱眉。

她好像忘了问，他叫什么了。

视线落在那部黑色手机上，她拿在手里看了看，不认得是什么牌子的，打开后划拉了几下，看样子已经刷过机了，没有什么使用过的痕迹，她的卡也装进去了。

十一点多，姜嫂看着她吃完药，就让她早点休息。

叶橙问了一嘴，才得知他姓顾。

她陷在柔软的大床上，无神的看着天花板，眼皮逐渐发沉，悠悠睡了过去。

......

第二天，叶橙睡到自然醒。

一看时间，八点半了。

刚换的手机她还没设闹钟，姜嫂也没有来叫她。

洗漱完，她扎上头发，把被子叠好，收拾一番才出去。

“姜嫂。”她打了声招呼。

姜嫂从厨房里走出来，一笑，“起来啦？你不用着急，司机还没来。”

叶橙抿抿嘴，不失礼貌的笑了一下，“那个，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我自己可以。”

“先生都吩咐好了，再说这地段你也不熟不是嘛。”

姜嫂把早饭端上桌。

吃过饭没一会儿，司机敲响了门。

还是昨天给她伞的那个人。

破旧的行李箱就在门口处，姜嫂在鞋柜里拿出一双白色小板鞋，“换上吧，按照你的鞋码买的，应该合脚。”

叶橙突然心底一酸。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后，将鞋换上，行李箱被司机接过去提着。

出了门，她才发现这是一幢高档公寓，一梯一户。

一路无话，司机把她放到学校门口，就走了。

还有三四天开学，已经有外地的同学陆陆续续的返校了。

“叶——橙——”

叶橙皱了皱眉，光听见这个讨厌的声音，就知道是隔壁系比她大一级的男同学，宋昊扬。

一个富家二流子。

本想绕过去，宋昊扬顶着那张贱兮兮的脸，一步三晃的凑了过来。


她迟疑道，“我...就不了吧，王老师，还是留给更有需要的同学吧。”

王老师不以为意，“能减轻一下负担为什么不呢？再说名额有富余，就这么定了哈，明天一早交给我。”

说完直接塞给她一张表。

“别忘了啊。”

叶橙怔愣的看着辅导员离开，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申请表，深深皱起了眉。

她确实缺钱，但从来没想过要申请贫困生，因为即使能批下来，除非在学费上减免，否则只要是实打实钱的补助，最后张雨花一定会要走。

拿公共资源去填补他们的无底洞，她良心上无论如何也过不去。

即使是对家庭一般的学生们比较适用的助学贷款，她也没想过。

因为怕还不上。

......

转天上午，辅导员直接在班级群里喊话叶橙，让她去一趟办公室。

“你表呢？填了吗？”

叶橙歉意的说：“不小心弄丢了。”

“丢了？”辅导员拉开抽屉又拿出来一张，放在桌子上，“那现在再填一份。”

叶橙纠结的问，“王老师，我能问一下，这个都有什么补助吗？”

“这不好说，回头学校还要审核评定，根据学生家庭困难程度和学习成绩具体考量，再说，这表递上去也不确定百分百不会被刷下来，你先填吧。”

辅导员直催她，叶橙犹疑片刻无奈的拿起笔。

......

两天后，一茶室。

郝胜杰把一个文件袋放到孟平之面前。

“有劳了，孟校长。”

孟平之拿起来解开封口处的绕绳，将里边的几页纸抽出来半截扫了一眼，又往袋子里看了看。

里边还有两沓钱。

“虽然只是挂一个虚名，钱也是你们出，可我也是担了风险的。”

孟平之重新把袋子封好，看向郝胜杰，“上次奖学金，那十几个人里头，也有这个叶橙，你给我交个底，这女孩儿到底是你什么人？”

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郝胜杰淡淡的清了下嗓子，“哦，一个远房亲戚家的孩子。”

孟平之眼神里明显透着不信，“这就没意思了啊，老郝，要是单纯的想资助，你这么大老板直接给钱就好，没必要拐弯抹角的吧。”

郝胜杰脸上挂着笑。

孟平之稍稍凑过来一些，意味深长，“老实说，不会是你在外面种下的野果子吧？孩子不认你，就想着在这儿想方设法的弥补。”

郝胜杰笑着忙摆手，“这话可不敢乱说啊，要出事儿的，再说我是那样的人嘛。”

“那你这，这这......”

“真就一亲戚，你也别问了，就当帮我一忙，行不行？回头我请你吃饭。”

孟平之往椅子上一靠，伸手敲了敲桌子上的文件袋，“这上面个人信息可全的很，我要是想查也能查出来。”

“行了，老孟，这点小事儿你不至于啊。”

郝胜杰叹口气笑了笑，端起茶。

孟平之叉起手看着他，眼底藏着探究的一笑。

......

没过几天，短暂的平静再次被打破。

中午，叶橙刚从食堂出来，张雨花的电话打过来了。

她沉眸。

除了管她要钱这件事儿，他们一家三口是从来不会主动联系她的。

“喂，妈。”

张雨花在里边咋咋呼呼的急喊，“你爸做工的时候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了，在镇医院，你赶紧过来。”

叶橙瞳孔一紧。

——

岳城镇医院。

叶橙赶到的时候，叶秀康已经做完手术转到病房了。

人还没醒，床尾，一条打着石膏缠满纱布的腿被吊了起来。

张雨花耷拉着一张脸坐在旁边的休息椅上，也不理她。


“就算妈是后的，你不认，弟弟总是亲的吧，出息了哈，上大学了就瞧不起农村的家人了。”

“......”

每一条都是对她的埋怨指责。

每一句话都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谴责她的罪恶。

叶橙将视线移向远方，突然有些迷茫。

这样无穷无尽的日子，她不知道她在坚持什么。

就算以后大学毕业，找了一份好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她依然逃离不了他们，改变不了像今天这样的局面。

她不是舍不得钱，而是从始至终，他们从未把她当成家人，当成他们的亲人。

一颗心寒冷的结成冰霜，凉的透透彻彻，无法呼吸。

手机又响了，还是张雨花。

她目光空洞的接通，放到耳边。

“叶橙，你真特么是有本事啊，才七百，你打发要饭的呢？去工地搬砖一天还能挣两百呢，你就这么掖着藏着，有没有良心啊你......”

张雨花巴拉巴拉数落着，足足五分钟都没带歇口气的。

叶橙胸口憋闷的厉害，颤抖着嘴唇，随即对着手机大喊，“你一定要逼死我才满意吗？！”

那头突然安静，似乎是被从来没有反抗过的叶橙，吼的给愣住了。

“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学费是哪来的？我要不要吃饭？我一天工作几个小时？又能挣几个破钱？”

她越说越委屈，彻底刹不住车了。

为什么就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

哪怕有一句问候的话，她都不至于这么难受。

“假期两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剩全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我不是生钱的机器，你告诉我要上哪儿弄钱去？”

沉默片刻后，张雨花冷冷的丢下一句，“那你怎么不去死？！”

电话挂断了。

叶橙眼泪哗哗往下掉，蹲在石阶上抱着胳膊放声痛哭。

她不知道她到底要怎样做，才会让他们满意。

是不是真的只有她死了，才算解脱。

海边已经没什么人了。

夜里带着海风的凉意，和她凉透的心相比，微不足道。

握着的手机上进来一条新消息。

叶橙边哭边擦眼泪，没有理会，不用看也知道是张雨花在骂她。

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了起来。

张雨花的没完没了，她垂在膝盖上的手单手划开接听键，直接将手机放到耳边哭着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啊？！”

电话那头短暂的沉默，“你在哪儿？”

深沉浑厚的男声，叶橙看了看手机屏幕。

顾怀铭？

她赶紧擦了擦眼泪，平复一下，哭过之后的沙哑和鼻音很明显，“对不起铭叔，那个...我，我以为是......”

“你在哪儿？”

顾怀铭打断她，又问了一遍。

叶橙迟疑片刻，说出一个地址。

看着手机屏幕灭掉，她愣了愣神儿。

十来分钟后，明晃晃的车灯照了过来，驶近后停在公路边上。

顾怀铭从车上下来，朝她走过来。

她缓缓站起来，转身看向他。

顾怀铭在她面前站定，叶橙瘪瘪嘴，不知为何，看到他更想哭了。

“铭叔......”

顾怀铭什么也没问，脱下外套给她披上，眸子深了深，“跟我走。”

叶橙看着他的后背，抽了一下发酸的鼻子，抬脚跟上去。

上了车，叶橙深深低着头。

“冷吗？”他问。

她抱了下胳膊，摇头。

顾怀铭垂了下眼帘，发动车子离开。

公寓。

叶橙进来后，顾怀铭带上门，去接了杯温开水。

“又没吃饭？”

她双手接过来杯子，顶着红肿的眼睛抬眸，“我...不饿。”

顾怀铭抬手在她后肩上轻拍一下，让她坐到沙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