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我用眼神,细细描绘了无数遍。
或许是我盯他太久,沉默得让气氛都变得有些诡异。
陆逐光不知所措。
终于隔着屏风,向我行了个礼,哑声开口道:“小姐…”
我笑了声,步步紧逼,“既然还当我是小姐,为何不肯露面?”
陆逐光无言片刻,终是垂眸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如松似柏,如云如亭,正是我年少时期待过无数次的美玉君子模样。
可他始终低着头,甚至撩袍就要朝我下跪。
我立刻斥道:“不许跪!”
他便顿时僵在那,而后撇开头,正欲开口。
我强忍着湿润的眼眶,怒道:“也不许再自称奴!”
“陆逐光,我从来没有嫌弃过你的身份。”
“从前是,现在也是。”
哪怕我曾是富家小姐,他只是个被我随手拯救的奴隶。
哪怕我如今是丞相之女,而他现在……
是个宦官。
我都不介意。
我只是很心疼他。
“你的卖身契我早就还给你了,而我家的恩情,也不需要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回报。”
我走近他,有些悲痛道:“不是让你离开吗?去行商,去科举,去做什么都好,为什么……还是跟过来了?”
上辈子至死也不敢吐露过的话,到今天,终于说了出口。
陆逐光不敢看我,他低声道:“小姐救命之恩,夫人养育之情,奴…我无以为报。”
似是扛不住我的追问,他立即转移了话题。
“我按照小姐所说,派人做了杏花糕沿街叫卖,果然被沈如鸢买了去,此后沈氏母女吃上了瘾,我一点点将药量加剧。”
“昨日,沈家传来消息,沈氏流产了,腹中子初具人形,是个男胎。”
沈如鸢当然没事,只不过以后再不能生育而已。
她们想查,但陆逐光做得很干净,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甚至还买通了给沈家看病的大夫,宣称,沈氏是因为孕期对杏仁类的食物敏感。
而她长期吃杏花糕导致得了瘾疹,才流产了。
沈氏悲痛欲绝,沈父也怒不可遏。
沈如鸢百口莫辩,被罚在房中,抄三千遍经书悔过。
我只觉得,这惩罚还是太轻了点。
于是我对陆逐光说:“嫡姐早已及笄,这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我帮沈如鸢物色了一个很好的人选。
当今圣上亲弟,景王。
虽然他年已经三十,但身材相貌都并不差。
且他素有贤名,不仅家财万贯,还乐善好施。
陆逐光听完,表情有了些疑惑,终于敢抬眸看了我一眼。
我笑着凑过去,告诉他:“景王唯一的缺点,便是——他已得了花柳病。”
景王生性风流,又极好名声。
这种事,他当然不敢让别人知道,只能暗中四处寻医问药。
我之所以知道。
也是因为上辈子被霍泊予休弃后,被景王的下人撞见,差点成了他的通房,误打误撞才知晓。
之后我傍上了三皇子,一路从侍妾爬到贵妃的位置。
而后来听说,原本已经痊愈的景王又故态复萌,最后死于姬妾床上。
这都是极其隐晦的事。
本来我也在想,如果陆逐光问起来,我该怎么跟他说?
然而,陆逐光却只是应了一声,什么也没问。
于是我又说:“小枕想参军,你帮他安排?”
陆逐光虽然不是军部的人。
但他身为皇帝深信的东厂提督,权力滔天。
即便不是他的势力范围,他也有办法有人脉去涉足。
陆逐光没有半点迟疑,他说:“好。”
我笑着轻叹一声,伸手握住了他两根手指,就像小时候一样。
“阿陆,你说,如果没有你,我该如何是好?”
他抿着嘴唇,眼神飘忽,依然想躲。
但耳朵却悄悄红了。
我晃了晃他的手,半开玩笑半认真道:“答应我,你可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啊。”
上辈子你惨死的模样,我再也不想回忆起来了。
景王开始向沈家提亲的时候。
我已经跟随霍泊予,出发在前往北漠的路上。
我坐在马车中,而褚飞韵骑着骏马,故意拿着鞭子在我马车旁甩了甩。
随后策马向前,和霍泊予并驾齐驱。
我闭目养神,懒得理会她的挑衅。
一个月后,北漠飞雪连绵,我们也到了边城。
我住在霍泊予在城中的府邸。
而褚飞韵,则是成天跟着霍泊予出入军营。
天气严寒,城郊的草屋坍塌一片,周围各大县镇都出现有人冻死的情况。
只是战况局势焦灼,无人管理。
我开始在城门施粥,用霍泊予的钱,给那些难民重新修建住处。
我的名字开始在百姓口中流传。
褚飞韵这才发现,原来我已经不知不觉间,从霍泊予那里要到了财政大权。
她看我的眼神,瞬间变得更为厌毒。
但这时候,她反而沉住了气,一直没来找我麻烦。
我也静心等候。
直到两军开战这天,一个士兵突然急匆匆找到我,大喊:“夫人!不好了!将军和韵夫人被敌军包围,受了重伤,你快去看看吧!”
我按了按绑在手臂上的袖箭,带上披风和长弓就随他出了门。
他或许还不知道。
我来城中这些天,早已经将周围的环境给摸透了。
因此他一开始将我往岔路带,我便抽出箭矢,一箭将他射穿。
我骑着高头大马,往战场飞奔而去。
从小便跟祖父学的本事,在此刻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我隐匿在两军交战的边缘,却又离正在厮杀的霍泊予很近。
眼看他被几名敌军包抄,不远处一名敌人拉开了弓箭。
而褚飞韵也在这时,朝霍泊予扑了过去。
我当机立断,拉开长弓,屏息凝神。
咻——
两箭相遇,一箭破穿另一箭身,直接将那偷袭者,一击穿喉。
霍泊予被褚飞韵扑倒在地。
却猛地扭头看向我。
这场战打得很艰难。
但最终还是险胜。
霍泊予受了伤,但没顾得上处理,仅脱了盔甲便进了他的营帐。
我坐在太师椅上,嘴唇微微发白,浑身也有些虚脱。
刚勉强站起来,便被霍泊予一把拽入怀中。
他摸到我手上冒出的冷汗,眼神顷刻间柔软至极,“别怕,青姝,你做得很好,是你救了我…”
我正想把他推开,却见褚飞韵从外面走进来。
动作一顿,便停下了挣扎的力道。
褚飞韵眼神凶恶,恨不得当场将我诛杀。
她见霍泊予还不把我放开,忍着火气诬陷道:“夫君,此次军机泄露,将士们死伤无数,沈青姝陡然出现将你救下,未免太过巧合!”
霍泊予松开了我,转身看她,却并未说话。
我轻声道:“将军,今日有一士兵闯入府中,称你重伤将我骗出府,我见他带的路不对,便找机会伤了他,如今人已经被府里的护卫压下,只等将军回去审问。”
褚飞韵立刻道:“你一个弱女子,怎会武功?!谁知道这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
“夫君,依我看,她定然就是那个奸细……”
霍泊予突然斥道:“休要胡言!”
他看着褚飞韵,眼神第一次带上了失望和冷意:“青姝祖上是猎户发迹,她祖父勇猛之名更是百里远扬,她的骑射本领,皆由其祖父亲自传授!”
褚飞韵被他盯着,忽然打了个寒颤。
她不知道,原本霍泊予是极其信任她的。
但是,她动手太过急切了。
信任的口子一旦裂开缝隙,感情便不再经得起推敲。
霍泊予忽然看了我一眼。
而后,终于下定决心道:“奸细的事,我定会彻查,飞韵,你先回城。”
霍泊予留在营帐内包扎疗伤。
我不太想被他盯着,便找借口走了出去。
在军营里四处闲逛,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影忽然出现。
我震惊地看着柳绿走到我面前。
她笑着向我行礼,说:“小姐安好,大人他放心不下您,特意派属下前来,助您一臂之力。”
是陆逐光。
只要一想到他,我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我不禁好奇,陆逐光给柳绿安排这个任务的时候,他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但没等我们聊上几句,就有人在身后晦气地喊:“青姝!过来。”
我瞬间冷了脸。
勉强调整好了表情,我才不情不愿地走了过去。
霍泊予还想和我亲近,想来牵我的手。
这一次我没让他得逞。
他有些失落,但仍笑着说:“之前太忙了,都没来得及带你到处逛逛,走吧,我带你去骑马。”
我冷淡拒绝:“将军身上还有伤,不宜骑行。”
他看了我良久,叹道:“你还在怪我当初娶你进门时,冷落你的事,对吗?”
他不顾我的抗拒,强行牵住我的手,紧紧握在掌心里,道:“日后再不会了,你信我。”
要不是柳绿行动迅速,我只怕我会忍不住先对这个不要脸的男人下手。
当晚,府中的护卫前来禀报消息。
那个骗我出门的士兵,自戕了。
时间如此巧妙。
褚飞韵刚回去不久,他就死了。
所有的线索和疑点都在诉说着一个可能——褚飞韵就是那个奸细。
霍泊予听完,猛地砸碎了手中的茶杯。
他本来还想在军营里修整几天再回去,这会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我们连夜赶回城中。
霍泊予让我回房去休息。
而他,要亲自审问褚飞韵。
我不知道那天晚上,褚飞韵是怎么熬过去的。
反正我睡得很舒坦。
晨起听柳绿说,霍泊予怒极,还动用了刑具。
偏院的房间连窗户上都溅上了血迹,而褚飞韵凄厉哀嚎了一整晚。
我听着,慢慢蹙起了眉。
我曾经以为,霍泊予爱憎分明,对除了褚飞韵以外的女人最多只是冷漠薄情。
却没想到。
只要他不爱了,即便那是他曾千娇万宠的枕边人,也能下尽狠手。
这个男人,不能久留。
我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递给柳绿。
而后压低声音道:“我在将军府时,常让小厨房给他们母子炖汤,这是最后一剂,你倒一半下去,处理得干净些。”
柳绿接过药,点点头,“小姐放心。”
直到下午,霍泊予才浑身是血的出现。
他眼中布满血丝,额角青筋还未散去,状如罗刹。
看见我,他浑身才稍稍放松了些。
而后一把抱住我,哑声说:“青姝,是我错了,我当初……应该听娘的话的。”
“幸好,如今我还有你……夫人,日后我绝不会再纳妾,你再为我生个孩子,可好?”
我猛地将他推开。
随即后退一步,问道:“那褚飞韵呢?你打算将她如何?”
提起这个名字,霍泊予现在一脸冰冷,“她死了。”
“…敌国细作,叛军姬妾,死不足惜!”
他咬牙切齿,怒不可遏。
我心中的惊讶一闪而过,但看见霍泊予朝我靠近,立马警惕起来。
我继续后退,一副无法接受的模样,“可将军曾经那样爱她,誓要与她一生一世一双人,且我见她对将军,未必没有真情!你竟然…”
霍泊予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冷笑道:“什么真情?连儿子都不是我的种!欺我瞒我,甚至险些害死我与这整个漠北军!她这样的贱人,根本不配我的情爱!”
真是好大一个八卦。
但为了我的贞洁,我还是强忍着嘲笑,装出一副被吓到的惊惧表情。
霍泊予发觉了我的害怕。
他忍下怒火,尽量轻声对我道:“你莫怕我,我知道你与她是不同的,你若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做什么。”
我始终无法安定情绪,霍泊予只好先离开我的房间。
而柳绿随后过来告诉我,厨房炖的汤,已经在路上了。
正好。
算算时间,京城的消息,也差不多该传到这来了。
没过多久,就有下人慌忙来请我。
说将军突然急火攻心,吐血昏迷了。
我跟过去瞧。
顺便捡起客厅里霍泊予掉在地上的信件。
这信自京城的将军府而来。
上面说——有人假传消息给老夫人,说霍将军战死,女眷尽数被掳,老夫人悲痛之下,竟骤然离世了。
我装模作样地找人请大夫给霍泊予看诊。
等他慢慢转醒,竟又发现一个惊喜的消息。
他的双腿忽然不能动,下半身直接瘫痪了。
霍泊予大发雷霆,勒令心腹去查。
而心腹从他喝的鸡汤里发现了毒药,怀疑的目光看向我,但并不敢抓我。
他继续调查,最后竟揪出了从前伺候褚飞韵的贴身侍女。
侍女被抓,我亦跪在霍泊予的床前。
侍女急切狡辩说都是我指使的。
而我含泪摇了摇头,又向他认罪,说自己的疏于管教下人之责。
霍泊予猩红的目光扫过我们。
最后,他无能狂怒,大吼一声褚飞韵的名字。
下令将曾经伺候过褚飞韵的下人,全部处死。
还有一个好消息。
我没让大夫告诉霍泊予。
那就是,他不仅下半身瘫痪,还不能人道了。
他说他会尊重我的意愿,不强迫我同房。
可男人,只有躺进地里和瘫在床上,说这话才有信服力。
于是我也没有再拒绝他邀请我同塌而眠的请求。
霍泊予陡然经历这三番大起大落,心中阴郁至极。
我则趁此机会,不断宽慰他,加深他对我的信任。
霍泊予想要治好腿,只能将返京更早地提上日程。
幸好战事已平,即便他不留下来善后,也不会出现太大的状况。
至此,我在将军府里,总算站稳了脚跟。
权力的滋味,是极其养人的。
我陪霍泊予一同参加宫中的庆功宴。
那沈家一家子人,几乎都要认不出我来了。
我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沈家也并不太平。
先是沈如鸢和景王完婚,还没过上几天甜蜜日子,就震惊地发现。
景王的通房丫鬟,竟然高达四五十个。
不仅如此,就连这整个景王府中,只要是个女的,几乎都和景王有一腿。
而没过多久,她就更是惊惧地发现,自己染上了某种难以启齿的病症……
再接着,便是沈氏发生了意外。
她失足跌入了井水中,等被下人捞上来时,人已经没气了。
妻子身亡,沈丞相仅仅哀悼了三日,便迫不及待将养在外头的如花美眷给接入府中。
而后,第二日上朝,便被人给参了。
皇帝一顿痛批。
从那以后,沈大人在朝堂之中,便开始处处遭人针对。
沈家一片愁云惨淡。
而我,则不仅当众被皇帝褒奖巾帼不让须眉,还被全京城的贵女都艳羡不已。
只因为,我陪霍泊予往北漠走了一趟。
等回来,夫妻便冰释前嫌重归于好。
霍泊予非但为了我处置了他曾经最心爱的妾室。
还把他们的孩子,也送给了家族旁支抚养。
纵然他受了伤,双腿有缺。
但他显赫军功在身,人长得又是英俊非凡。
还对我情根深种,连皇帝赏赐的美妾都没接受。
我站在贵妇堆中,各种拈酸羡慕的话语几乎将我淹没。
而我只是平静地笑着,眼睛却盯着站在边缘处,一脸不自然的沈如鸢。
她被我盯得恼羞成怒。
但我现在的地位今非昔比,她暂时不想跟我起冲突。
于是狠狠瞪我一眼,便甩袖走了。
我给柳绿使了个眼色。
她立刻便跟了上去。
我们站的位置临近湖水,周围花草假山连绵,遮人视线。
没多久,便传来有人落水的消息。
我跟着众人朝闹出动静的方向走去,而后看着沈如鸢被人从水中捞上来。
忽然,我故作惊讶道:“哎呀,景王妃身上那是什么?”
于是众人纷纷注意到,沈如鸢紧贴身躯的薄衫下,那连片的红斑。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
我上前亲自将徒劳遮掩的沈如鸢扶起,而后关切道:“这红斑不似寻常,还是请太医来给姐姐看看吧。”
沈如鸢一听,终于忍无可忍,猛地推了我一把,怒道:“贱人!休要害我!”
身后的几位夫人连忙将我扶住。
我面露悲伤不解道:“姐姐何以这样说我?难道我关心姐姐,也有错吗?”
顿时有几个率性的夫人为我打抱不平,指责起沈如鸢来。
动静闹得太大,直接惊动了皇帝一行人。
待了解完来龙去脉后。
皇帝沉着脸,斥责了景王一顿。
而后便亲自指派太医去给沈如鸢检查,看看她到底什么毛病。
景王汗颜无比。
他一面焦急地看向沈如鸢被带走的方向,一面又迫于形势只能先来向我和表情不悦的霍泊予道歉。
我看得出来,他想去提点太医,不要暴露沈如鸢的病情。
于是故意以帕拭泪。
滔滔不绝地倾诉起我在沈家时,是如何关心照顾沈如鸢,而沈如鸢又是如何欺负我的。
一拖再拖。
景王听得讪讪,想走又不能走,急得额头冒了汗。
而霍泊予握着我的手,心疼不已,忍不住对景王阴阳怪气地挑刺。
景王虽然是王爷,但手中并无实权,能力也平平。
他不敢得罪霍泊予。
等太医诊治完回来禀报的时候,景王已是面如死灰。
皇帝象征性地问了句沈如鸢的病。
可太医却支支吾吾,一副很难启齿的模样。
彻底把宴会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最后,一句“景王妃得的是花柳病”如清水溅入滚烫油锅,瞬间掀起轩然大波。
皇帝见景王一副知情人的模样。
皱了皱眉,不打算插手他的家务事,摆摆手便让这两口子先回去了。
虽说皇帝碍于皇家颜面,将此事压了压。
但奈何这消息太过劲爆,很快便疯传整个京城。
沈如鸢至此,连门都不敢再出。
而我在之后与几位贵妇人的赏花宴上。
状似不经意间提起,沈如鸢还在闺阁时,就曾与不少她的爱慕者一同出游。
于是谣言更是疯长。
一时间,“水性杨花”这个词简直是死死扣在了沈如鸢的头顶。
就连分明是将病传染给沈如鸢的景王,也渐渐怀疑起她的品行来。
两个人开始接连不断地争吵,闹得整个王府鸡飞狗跳。
我在茶楼里,再次会见了陆逐光。
他人又瘦了些,显得如雪般苍白,只有一张薄唇是淡淡的粉色。
我安静地盯着他瞧,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完我去北漠那段时间,他在京城里为我做的事。
而后我们开始商讨沈家的下场。
我说:“沈丞相贪污受贿的证据我会交给霍泊予,由他出面,而沈如鸢那边,再给她下一剂猛药。”
“景王妃名节被毁,深受景王厌弃,眼见新人入府争宠,嫉妒悲愤之下,竟刺杀了景王……这出戏如何?”
陆逐光只是垂着长长的眼睫,低应道:“好。”
沉默片刻,他忽然说:“揭发沈相的事,我亦可做。”
我笑了下,拽着椅子拖行至他面前。
而后不顾他的闪躲,抓住他的双手,笑道:“我知陆大人本事非凡,但我舍不得大人劳累呀。”
“阿陆,你瘦了许多,为朝廷办事很辛苦吧?等处理完沈氏父女,我希望,你能找个机会脱身。”
陆逐光忽的抬头看向我。
我慢慢收敛起笑意,神情认真道:“趁现在皇帝对你的忌惮还不深,趁皇子夺位还没开始,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自古宦官都没好下场。
不要再像前世一样,为我披荆斩棘,沾了满手的血。
最后笑着死在我面前。
前世我拼尽全力都没能保下你,这一世,终于有了机会。
“你要好好地活着,然后,和我白头偕老,知道吗?”
陆逐光骨肉匀称的修长手指颤了颤,而后,他看着我。
语气坚定地对我露出笑颜:“我会好好活着,然后,守护小姐,直至小姐再觅良人,儿孙满堂。”
明明他说这话时眼神都是痛的。
却还要对我笑。
仿佛这样就能将我推远。
然后他重新退回那个阴暗的角落,继续恪守他那不知所谓的底线。
我也笑,笑着说:“好啊。”
果然就见他瞳孔微颤,笑容变得苦涩勉强。
他仿佛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起身就想向我告退离开。
我趁机猛地拽他一把,仰头凑了上去。
一个并不怎么温柔的吻,印在了他微凉的唇瓣上。
陆逐光瞬间瞪大了眼睛。
我捧着他的脸,趁他浑身僵硬来不及反应,又在他唇上蹭了蹭。
方才笑着说:“陆大人说所甚好,等我当了寡妇,便和你长相厮守,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小孩,男女都好,再把她们养大,儿又生孙,子孙无穷尽也。”
陆逐光没有再舍得把我推开。
但他的眼眶是红润的,眼里欣喜和悲痛交织。
他哑声说:“你还年轻,又如此明艳聪慧,未来还有无数青年才俊等着你挑选,而我只是个……阉人。”
“阿姝,我不值得。”
终于肯卸下心防了。
听他这样说,我反而松了口气。
我环抱着他的腰身,笑着道:“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今日一见,果真如此,你是不是忘了?我可是个,克夫克父,克姐克母的大丧星?”
“这样的事实,很容易查证,届时又有谁敢来娶我?”
“且我喜怒无常,心肠狠毒,杀伐果断,换了旁的男人,只怕在我手里活不过一个月,那多无趣。”
“也只有你陆逐光,让我杀人你递刀,我闯祸你收局,自小便与我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陆大人行行好,就当为百姓做件善事,将我收了去吧,可好?”
“……”
陆逐光忍不住被我逗笑。
他终究是抬起手,紧紧回抱住了我,“若是你日后后悔了,也来得及。”
我立刻扭头又在他脸上啄了一下。
“嗯,后悔没早点亲你。”
陆逐光脸上的绯红,逐渐染透了耳根。
他自暴自弃,再也没能说出什么旁的话来。
我们的动作都很迅速。
没过多久,沈相倒台,数罪并罚,判处秋日斩首。
而沈如鸢也因为刺杀景王,被关入了大牢,结局难逃死罪。
我去牢里看沈如鸢,还带了一盒杏花糕。
此时的她,已经全身溃烂,瘙痒难耐,忍不住地去抓挠。
看见我,她眼里顿时亮起希望。
她猛地爬起来,抓着牢门,兴奋地喊:“沈青姝!不…妹妹、妹妹,我们都是沈家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救救我,你快救我出去!”
我看她神态癫狂,已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
我故意把一碟子杏花糕,全都倒在地上。
而饿狠了的沈如鸢,竟然也抓起来就狼吞虎咽。
比之前世,我赢得太容易,反而有点遗憾。
偌大的牢房里,只有她狼狈咀嚼的声音。
我轻声问她:“你还记得陆逐光吗?”
无人回应。
又或许,连她自己也早已记不清。
七年前,她因厌恶我们这突然出现来与她抢夺父亲的一家子。
特意派人去老家查我们的底细,想抓到我们什么把柄。
却误打误撞,遇上了家中一少年仆人离乡。
听闻那少年独自入京,原本是打算去参加科考的。
但沈如鸢歪心思一起。
便让下人,故意把他哄骗到了设立在宫外的净身房。
少年无权无势。
等他发觉不对,想要逃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
一个极有可能冲榜状元的少年天才,最终沦落为一代权臣宦官。
最可笑的是,施害者已经丝毫不记得他了。
临走时,我给了狱卒重金。
让他千万看好沈如鸢,不要让她轻易就死了。
她应该继续苟活在这世上。
享受着身上的毒素无时无刻不在带给她的痛苦。
而死之前也要再受一遍凌迟之刑。
方对得起我那,皎洁如玉的少年公子。
最后就只剩一个霍泊予。
我开始接手厨房的工作,每天换着花样地给他炖汤喝。
他非常欣喜。
但同时,因为急于治腿。
他每天尝试各种针灸药材,身体却不见好,反而日渐衰落。
等他最后形容枯槁,只能躺在床上度日的时候。
他终于对我起了怀疑。
“你先尝一口。”
我面不改色地喝了口参汤,而后继续喂他。
霍泊予按了按眉心,嗓音嘶哑,疲惫道:“算了,不喝了。”
于是我顺从地换了一碗,“那便喝药吧,将军早上便没喝,中午可不能再落下了。”
也不知道那句话刺激到了他。
他猛地一挥,打飞了我手里的药碗。
光这个动作,就耗尽了他的力气。
他气喘吁吁地瞪我,吼道:“…我说了不喝就不喝!你听不懂吗?!”
我平静地用帕子擦干溅在手上的水渍,而后让人进来收拾,便准备离开。
霍泊予却死死抓住了我的手臂。
他盯着我,质问道:“听说你弟弟进了军营,如今已是前锋了…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
现在才发现么。
我挑了下眉,毫不掩饰道:“将军已上交了兵符,如今在外领兵作战的大将也并非是你,同你说,又有什么用?”
霍泊予不可置信地瞪着我。
他手指颤抖地指着我。
一时喘不上气,猛地剧烈咳嗽,“你…是你……是你害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被发现了呀。”
我故作无奈,随即迅速从袖中掏出药粉,一把捏住他的下颚,猛地往他嘴里倒了进去。
霍泊予剧烈挣扎。
但他现在的力气,甚至不如我。
等他咽下去以后,我拍了拍手道:“放心,只是将你毒哑的药而已,你暂且还死不了。”
他目眦欲裂,恨不得杀了我,“…你这…咳、咳…毒妇…”
那眼神,就如同当年他杀他的爱妾褚飞韵一样。
我笑着关上了他的房门。
将他彻底困在那小小的四方天地里。
然后转身就宣布了霍泊予病重的消息。
他这一病,就是五年。
五年里我对他悉心照料,帮他吊着命,打理整个将军府的账务和人事。
京城人人都称赞我贤惠至极。
我的弟弟在我的助力下,一路高歌猛进,成了年少有为的小将军。
而又在三年前。
东厂提督陆逐光在一次清缴贪官的任务中意外葬身火海,却人人叫好。
没过几天,我的府上就多了一名英俊的贴身侍卫。
再接着,我就怀孕了。
肚子一天天变大,我渐渐杜绝了一切外交,安心待产。
等到生产这天。
我坐在产房里,和陆逐光对坐下棋,一边悠闲地吃着点心。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响起。
我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沈云枕掀开帘子走出来。
怀里还小心翼翼地抱着个婴儿。
他笑着递给我说:“姐姐,是个男孩,日后能保护姐姐的男子,又多了一个。”
我手生,抱着怀里的婴儿总是心慌不已,生怕摔了。
还是陆逐光解了我的困局,把小婴儿抱了过去,熟练地拍拍哄哄。
也不知私下里练习了多久。
我放下心来,于是问沈云枕:“小茹怎么样了?”
沈云枕道:“她没事,我已消了她的奴籍,等她身子恢复,我便纳她入我府中,不会有人发现的。”
我点点头,叮嘱道:“日后可要好好待她。”
沈云枕摸了摸鼻梁,略有些羞赧道:“自然会的,姐姐放心就是。”
如此,沈云枕和他的妾室小茹的第一个孩子。
就成了我和陆逐光,唯一的孩子。
也是这偌大将军府,唯一的继承人。
等到这孩子两岁的时候。
霍泊予再也支撑不住,药石无医。
于是我亲手操办了他的丧礼。
皇帝闻讯,感念我孤儿寡母的不易,特赐下一品诰命。
从此,我成了全京城,身份最尊贵的寡妇。
等孩子满了三岁。
我和陆逐光便开始带着他去往各地巡游。
一路山水风光,美不胜收。
途中我还带着陆逐光,去老家祭拜了我的祖父母。
而他也彻底放下心中的自卑。
即便在人前,也敢主动牵起我的手了。
等孩子满了十三岁。
我和陆逐光决定在南方定居,并把孩子赶回了京城。
让他若有什么事,只管去找他的大将军舅舅。
某日院中积雪深厚。
陆逐光在扫雪,而我就蹲在一旁堆雪人。
我忽然有所感念,抬头看向天空。
我说:“如果还有下一世,就请让我回来得更早一点吧,我希望我能救更多的人,让很多本不必要的事,不再发生。”
陆逐光停下扫雪,伸手拨弄我发间的雪花,无奈地笑道:“又嘀咕什么呢,晚上还有什么想吃的?”
我顺口报出一串菜名。
陆逐光手臂撑在扫帚上,眉眼含笑,“得,中午的剩菜还有许多,看来真得养条小狗了。”
我笑嘻嘻起身。
熟练地抱住他的腰身,在他颈边蹭了蹭,“夫君说养,那就养。”
陆逐光掩饰地咳了一声。
随后,他红着耳朵道:“不早了……夫君去给你做饭。”
他逃也似的钻进了厨房。
而我站在院中,伸了个懒腰。
“其实这样也挺好,做人嘛,总不能太贪心。”
“我希望,不要再有下一世了。”
“只愿和他,安稳过完此生,彼此白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