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完结版小说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这番话,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既登大位,无能,就是一种原罪。高仪连忙避席起身:“臣……”朱翊钧打断了高仪:“先生请坐,这是我肺腑之言。”“今天日讲《梓材》,诸位讲官说的,我深以为然。”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叮……叮……口中缓缓吟诵起来:“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吟完这两句,朱翊钧放下筷子,不等高仪开口。继续道:“余探花解释得最好,所谓引养引恬,便是使百姓长养,使百姓长安。”“我既为君父,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高仪默然,思绪飘散失神。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这一刻...
这番话,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既登大位,无能,就是一种原罪。
高仪连忙避席起身:“臣……”
朱翊钧打断了高仪:“先生请坐,这是我肺腑之言。”
“今天日讲《梓材》,诸位讲官说的,我深以为然。”
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
叮……叮……
口中缓缓吟诵起来:“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
吟完这两句,朱翊钧放下筷子,不等高仪开口。
继续道:“余探花解释得最好,所谓引养引恬,便是使百姓长养,使百姓长安。”
“我既为君父,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
“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高仪默然,思绪飘散失神。
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一刻,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看到了当年求学时,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指点山河的自己。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为官,必要如何如何。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
区区生员,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谋划天下。
那个最可笑,也是最热血的年纪,他也曾意气风发。
回过头来,转眼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
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又是为何而凉。
哦……是贪墨横行,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是扶持严嵩揽财,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梦。
此时他看着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心怀天下,少年热血。
高仪突然理解,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为何在窗外看着他们议论国事,会露出那种眼神。
他静静看着朱翊钧,心中翻腾不已,鼻腔都渐起酸涩。
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什么是君父?何为父母官?谁称子民?
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楼阁,海中蜃境。
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
都说童言无忌,赤子之心,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比他意想中,更为仁善敦厚,如同一块璞玉,内蕴神华,光彩照人。
为君为父,心念百姓,他高仪侍奉两朝,终见圣君耶?
高仪难止哽咽,诚心拜下:“殿下仁德,实乃国朝之幸。”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后恤养百姓,与民休息。”
这番话,多少有些不顾礼节,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
但高仪以士自居,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
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这只是一名士人,听到志同道合之言,对知己的勉励。
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感慨不已。
礼制杀伤力,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实在太强了。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
上千年的文化惯性,根植于人心,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
可惜,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又臭又硬。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
继续循循善诱:“君无戏言,本宫或不敢忘,日后必定引养引恬。”
“倒是如今,本宫德凉幼冲,见识浅薄,这布道治政、赡养百姓之事,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
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臣微末学识,才能不及中人,不过是以卑鄙之身,窃据高位。”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时日,才能必然远超微臣。”
高仪既是谦辞,又是自嘲。
他如今身在内阁,登堂入室,可以说是万人之上,大政在手了。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
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
他这后半生,当真可谓是,尸位素餐。
朱翊钧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哀思之情:“当日,我皇考宾天之前,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还请先生莫要自谦。”
“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彼时我皇考曾执手泪眼与元辅说,以天下累先生。”
“如今,我德凉幼冲,我的先生,难道不愿为我所累吗?”
朱翊钧左手天下黎庶,右手先皇遗命,以圣君姿态,一再动摇着高仪的心神。
高仪嗫嚅了一下嘴唇,显然有些吃不消。
他神情动容,感慨至极:“天恩浩荡,臣必不敢负。”
朱翊钧这才展颜。
他款款落座:“先生快坐下吧,午膳都快凉了,不要暴殄了天物,粒粒皆辛苦。”
高仪情绪一时难以收束,只得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席间,朱翊钧又不咸不淡地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问题,一副热心求学的姿态。
几次挠到高仪痒处,引得他不顾仪态,唾沫横飞。
朱翊钧眼见火候差不多,不着痕迹开口道:“先生这孝之一字,解得好,我当好生践行。”
说罢,他幽幽一叹。
高仪疑惑问道:“殿下何故叹息?”
朱翊钧娓娓道来:“先生有所不知,大行皇帝嘱咐我孝事两宫,我却常常做得不好。”
“近日颇见我母妃心烦意躁,必是有烦心事。但我问及,母妃以政事为由,怕扰我学业,不让我知晓。”
“母亲有忧虑,我不能排解,先生,我这样,难道还能说孝顺吗?”
皇太子这一提,高仪立马明白说的是什么事。
近日来,廷议两大难处,一曰考成,一曰内帑,都与李贵妃处闹得不太愉快,颇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
但如今皇太子提起,高仪却觉得有些难堪。
所谓为尊者讳,又涉及内外斗权这些阴损之事,给小孩子讲,总归面上不好看。
朱翊钧见他犹疑,一脸单纯问道:“先生,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恼了我母妃,先生可否全了我这一片孝心,就在这里私下告诉我?”
高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朱翊钧连忙劝道:“先生,我那母妃,受冯保蛊惑深矣,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才与朝臣不愉快。”
“先生说与我听,我还能从中调和一番,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高仪顿了片刻,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说,倒是这李氏,居于深宫,外臣只能通过奏疏进言,反倒是他这学生,侍奉身前,若是有这个心,还当真能调和内外。
他想了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内外正为两事搅扰不休……”
高仪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道来,他还以为朱翊钧一无所知,说得颇为详细。
朱翊钧听罢,皱着眉头追问道:“这十万两,元辅是不准备移入内帑了吗?”
他明知故问道。
高仪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如今礼部大典,工部修陵寝,黄河夏汛,各自紧急支走了一批银子,户部捉襟见肘。”
“内阁的意思是,等夏税收上来,再将银子移入内帑。”
朱翊钧哦了一声。
很是通情达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倒是可以好生劝劝我娘亲,如今正当相忍为国,共克时艰。”
高仪再度为新君仁厚感动不已。
只见朱翊钧说完这事,又迟疑道:“倒是这考成法,有些难办……似乎,颇伤圣德。”
伤圣德,就是得罪人。
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禁感叹自家弟子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人心察悟。
仅仅是听他简略说了一遍,就立马察觉其阻力。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矫饰,只能无奈点头:“确实有些疑难。”
这就是后宫监国的坏处了,没有这份担当。
老子云,受国之诟,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天下哪有当政者不得罪人的。
汉光武帝不得罪人,史书上显得光芒万丈,这恰恰说明他有该得罪人的事没有做。
子贡问孔子:乡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不善者恶之。
人人都说他是好人,比不上好人说他好,坏人说他坏。
可惜,李贵妃是不懂这个道理的。
这也就导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除非,有人能替她担下这个恶名——高拱正在准备当仁不让。
可惜,为尊者讳,高仪不能讲这些话说给皇太子听。
朱翊钧沉吟片刻,纯洁无瑕的眼神看着高仪:“先生,考成法是治国良策,对吗?”
高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吏治虚应故事,泄泄沓沓,贪腐横行,必须要治一治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他是仔细参详过的,一旦落实,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
至于有多大成效,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济了。
听了高仪的话,朱翊钧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定道:“先生既然这样说,那必然没错,为大明计,我定会说服我母妃!”
说着,他又赧颜笑道:“就是这考成法,太过激进,若是能让元辅与我母妃各退一步,那我便更有把握了。”
高仪大为感动,又为自己无意中利用皇太子影响后宫,而感到些许羞愧。
他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道:“殿下若能知晓贵妃娘娘的想法,我定能说服元辅。”
作为辅政大臣,他说话的分量不用多言。
高拱再强硬,张居正再坚持,那就是不识大体了,他高仪,也不是没有锋芒的!
朱翊钧大喜过望。
他开口道:“既然如此,本宫用过午膳,便去劝一劝我娘亲,有了结果,再遣人告知先生。”
“为说服我娘亲,或许有所改动。”
“届时元辅和张阁老处,还要先生多担待一下了。”
高仪昂首以对,点了点头。
……
一直到高仪结束今天的坐班,他都还在回味今日与皇太子的参食分膳,以及一番奏对。
刚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进了书房,坐在案前,提笔将今日事情记了下来。
他或而回忆,或而措辞。
“以大义表赤心……”
就这样伏案疾书,下笔如有神。
一气呵成,直到末尾,高仪顿了顿,思考着如何落笔。
一时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适。
笃!笃!笃!
高仪正沉思着,突然被敲门声惊得回过神。
“老爷,宫里有人上门。”门外的老仆出声说道。
高仪连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到了门口,才看到,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张宏,亲自上门。
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捧着什么物件。
高仪连忙道:“张大珰快请进。”
张宏往里走了两步,站在院内就停住了,满脸笑容开口道:“见过阁老。”
“最近云南送来了荔枝,今下午,太子也跟贵妃娘娘请了恩典,分赏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员。”
“咱家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就不叨扰阁老了。”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那小太监便捧着盘子,递了过去。
高仪连忙谢恩。
他看着老仆接过,才看到盘上垫了冰块,透着冷气。
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荔枝,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盏之中。
高仪使唤老仆换器物取出。
张宏连忙阻止了他:“阁老,这杯盏是皇太子的物件,昨日慈庆宫清宫,太子说太过奢靡,便想封存。”
“今日,转了念,说藏富于宫中,反而暴殄天物。”
“太子仁德,便求了贵妃娘娘点头,把这物也赐给阁老,也好贴补家用。”
高仪怔愣,正要说话。
张宏已经笑着见礼,领着小太监出去了。
高仪看着张宏离去的身影,抬起手,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他迟迟没有开口。
仿佛凝滞在了院中。
那老仆不敢打扰,正要将那盘子收起,放到书房中去。
高仪终于出声。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喟然一叹道:“让我来吧。”
老仆知道自家老爷想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高仪默默地将那盘子端进了屋内,放在书案上。
对盛放荔枝的盘子,略微摸索了一下,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笺来。
上面写着李贵妃云,什么“试点”、“绩效”之类的话语。
但他没有仔细去看,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
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一盏金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
自家那位弟子,正一脸正经地向自己举杯而邀。
“先生,金杯共汝饮呐。”皇太子似乎如此说道。
皇太子……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向他表明心迹吗?
他高仪,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
顿默良久,他才看向刚才还未写完的题记,以及还未干涸的笔墨。
似乎是心中一动,高仪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提起笔,盯着方才题记的结尾。
挽住衣袖,缓慢而慎重地下笔,记下了最后一句:“……是故,天心只吊圣人,名臣必待真主。”
事情交代完后,朱翊钧静坐了一会,才动身去给两宫问安。
这两天绞尽脑汁,思虑一刻不休,身体虽然吃得消,却着实有些耗费精神。
这还是没有着手处理朝政,甚至因为孝期的关系,连下午的骑射也免了。
可即便这样,都让他有些疲累。
也难怪有不少不想上朝的,想做个好人君,不比996轻松多少。
难得散漫放空一会,朱翊钧拒绝了步辇,只在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太监,往陈皇后的寝宫走去。
陈皇后是先帝续娶的正宫,又没有子嗣,被先帝以“无子多病”为由,赶到别宫居住,地处偏僻几乎照比冷宫,可让朱翊钧好走。
不过好在他今日总算是没被拦在殿外。
“殿下,皇后娘娘请您进去。”宫女低眉顺眼,在前引路。
朱翊钧点了点头,跟在身后。
这位陈皇后当真是个可怜人,正宫出身,却不得宠。
嗣君即将登基,又不是自己亲儿子。
太监宫女都去李贵妃那里阿谀,几乎没什么人来陈皇后这里烧冷灶。
前身见这位陈皇后的次数也不多,印象中,是个清冷的性子。
“殿下您稍待,奴婢进去禀报。”宫女停在了门外说道。
这处是别宫,殿阁不多,殿内摆饰几乎看不到几件。
朱翊钧四下打量,随意应了一声。
不一会,宫女再度出来,请他进去。
朱翊钧刚进一入内,就看到陈皇后穿着皇后縗服,倚靠在窗边的桌案旁。
陈皇后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姿容极美,气色却不太好,白色的鞠衣,灰领褾襈裾,衬得脸色泛白。
鞠衣前后,织着黑金色的云龙纹,显出一丝高贵的清冷。
陈皇后见朱翊钧进来,看了过来。
朱翊钧当先行礼:“儿臣,问母后躬安?”
陈皇后声音如清泉流响,缓缓道:“大行皇帝这一去,我倒真成戏曲里说的哀家了,这宫中,已经是好几日没来人。”
“昨日睡得不是时候,倒是怠慢我儿了。”
朱翊钧也不由起了恻隐之心,他回道:“母后宫中清冷,是儿臣的罪过,日后,儿臣每日来给母后问安。”
陈皇后轻笑一声:“你倒是好孝心,难怪,也只有好孝子,才会梦中都思及大行皇帝。”
“一早我就听说,妹妹四处跟命妇们夸你转了性,一夜之间就懂事了,现在看来,确实像模像样,不错。”
虽然不是生母,但宗法在上,约束力却是只大不小,朱翊钧可不敢含糊。
受了夸奖,自然要谦逊一番:“母后教训得是,儿臣以往确实过于荒慢正业,日后还请母后多多训诫。”
说到此处,他干脆打蛇随棍上:“母后,最近日讲正在学《尚书》,儿臣温习时,发现还有些疑惑之处,可否请母后开解?”
陈皇后跟李氏不一样,她是书香门第。
其父将门出身,科举不第累试。其母是太子少保、礼部尚书张文质的孙女。
陈皇后自幼小熟读四书五经,对经典学问,自然也是颇有体悟。
当然,对朱翊钧来说,请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请教这件事。
他帮助过的人,不一定会心怀感激。
相反,帮助过他的人,绝大多数,都会对他抱有好感。
这是他前世总结出来的金科玉律。
而所谓请教,更是屡试不爽,每每都能获得领导的青睐——当然,请教的资格反而最为难得。
如今朱翊钧有样学样,用在陈皇后身上,自然也卓有成效。
只见陈皇后点了点头,整个人都正襟危坐了些:“嗯,你这个年纪,尚书确实晦涩了些,不妨说来听听。”
一边说着,眉眼都笑开了,显然很是受用。
朱翊钧连忙叫人取来一本尚书。
一边翻着书页,一边露出疑惑不解的神色,屡屡发问。
大部分人都是好为人师的,陈皇后也不例外,更何况难得有人说说话,自然不吝指教。
陈皇后但有指点,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而后举一反三。
在朱翊钧有心捧场之下,每每挠到陈皇后痒处,其不自觉就沉浸了进去。
就这样过了一个时辰。
朱翊钧离开之后,口干舌燥的陈皇后还有些回味其中。
在她喝茶润喉的功夫,大太监小步走了进来:“娘娘,皇太子殿下往李贵妃那边去了。”
陈皇后这才回过神,点了点头。
她又看着空荡荡的殿阁,脸上有些凄婉,开口道:“陈算,你说,我怎么就没个儿子呢?”
陈公公宽慰道:“娘娘,太子殿下就是您的儿子。”
陈皇后自嘲一笑:“也对,是个好儿子,好得我都不知道我那‘好’妹妹怎么生的。”
说罢,她又抬头,看着窗外。
似乎呢喃一般说道:“让陈洪收敛些罢,背着我帮张四维私递奏疏,被冯保拦下才知道求我?昨天孟冲才刚死,我可不忍心你们这些老人,一个个走得比我还早。”
这两位姓陈的大太监,都原本是陈家家奴,跟着她进的裕王府,名字还是她母亲赐的。
陈算把头埋得极低:“奴婢这就去跟他说。”
陈皇后点了点头,看着窗外日景,不再言语。
……
朱翊钧到李贵妃寝宫外的时候,刚好远远看到冯保从里面出来。
一进寝宫,就看到李贵妃脸色铁青。
他心里纳闷,却还是做足了礼数:“儿臣,问母妃躬安。”
行完离没听到李贵妃回话,他凑到李氏身边,陪着小心:“谁惹我娘亲生气了?娘亲告诉我,我这就去找他麻烦。”
李贵妃气急地扔出一份奏疏,摔在桌上:“你看看吧!”
朱翊钧心里疑惑,却不露声色。
他轻轻拿起奏疏,翻看起来。
竟然是一篇高拱弹劾冯保的奏疏,上面列举了冯保公器私用、贪赃枉法、戕害同僚、隔绝内外等等罪状,言之凿凿。
冯保这么老实,竟然就这样呈递到李贵妃面前了?所以是在生冯保的气?不应该吧?
朱翊钧试探道:“娘亲,些许小事,不值得娘亲动怒。”
李贵妃陡然失态:“小事!?那还有什么是大事!”
“这高拱到底是要做什么!”
“你还以为他只是文臣心思,才总跟冯大珰不合?”
“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李贵妃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语气森冷:“他说,十岁天子,何以君天下!”
朱翊钧看着失态的李贵妃,默默合上了奏疏。
这就是冯保的阴招了。
一句何以治天下,跟何以君天下,意思截然不同。
直接从十岁怎么治理国家,变成了十岁怎么做皇帝。
这已经触碰到了李氏的逆鳞,这话一出,高拱在李贵妃这里的任何话,都变成屁话。
被记恨上的人,是不会被客观看待的。
而冯保作为李贵妃的自己人,高拱的上奏弹劾,立刻变成了对内廷,对李氏的挑衅。
手段简单,却屡试不爽。
偏偏朱翊钧也没什么办法,毕竟,高拱真说过类似的话。
他深吸一口,脸上露出同仇敌忾的神色:“安敢如此欺我孤儿寡母!?”
“母妃,等我几日后登基,我便将他驱出朝堂!”
李贵妃神色这才缓和了些,却还是觉得不解气,将高拱的奏疏撕了个干净:“这般大逆不道,冯大珰还说单凭这话,治不了他的罪!岂有此理!”
这就是留中不发了——物理上的。
朱翊钧很有眼力见,唤来宫人将碎纸焚烧一空。
他没有干看着,连忙上前拍着李贵妃的后背,安抚道:“娘亲,不要与这种老朽置气,否则反而成全了他。”
“宋朝的徽宗皇帝,在登基之前,就被宰相章惇评价为‘端王轻挑,不可君天下’,与高拱大逆不道一般无二。”
“但此后徽宗皇帝无恶不作,被金人打破了京城,掳去了金国,身死人手为天下笑,却正应了章惇那句话。”
“如今的高拱,恐怕是以章惇自居,得意洋洋。”
“娘亲不但不该成全他的心机和名声,反而应该要让高拱好好看看,娘亲的儿子,是如何了得,又是如何君临天下的。”
“届时,儿臣再旧事重提,让他好好与母妃认错。”
朱翊钧一番开解,李贵妃的脸色总算是好了些。
她没好气地说道:“没念几天书,说起话引经据典,前朝故事一套一套的。”
朱翊钧连忙挽着李贵妃的胳膊:“是母亲管束得好,才让儿臣懂了些学问道理。”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说到这,还没跟你算账呢!”
朱翊钧眼睛眨了眨,疑惑不解。
李贵妃敲了他脑门一下:“今日文华殿当值的太监说,你日讲时神情恍惚,走神了是也不是?”
朱翊钧听了立马知道所指何事,心中叹了口气。
这黑状当真是告得没完了,自己当时想着张居正奏对的事情,走了会神,也能被人告到李贵妃这里来。
不用想也知道是当值的太监,传到冯保那里去了。
好在他不是前身,否则还真要吃个闷亏。
朱翊钧收敛了笑容,在李贵妃面前站了起来,而后长长拜下。
李氏疑惑不解。
朱翊钧没有解释什么,只是跪伏在地上,一字一顿开始背诵起了日讲的内容:“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李贵妃虽然不太懂,却也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就这样静静听着,频频点头。
不一会儿,朱翊钧就背诵完整个段落。
但他没有停下,又开始解释起这篇文章的意思。
李贵妃心下满意,认可了这家儿子今日是认真学了的。
她开口道:“好了,起来吧。”
朱翊钧却并未动作。
直到李贵妃开始有些不耐的时候,朱翊钧终于将今日的课业,都背诵了一轮。
但他没有顺势起身,而是将头埋得更低:“娘亲,昨日儿臣当面允诺过母亲,进学修德,无事荒怠。”
“而今自然勤勤恳恳,不敢有半点疏忽。”
“可母亲却妄信小人谗言,贬损嗣君威仪,如此,何异于高拱?”
“儿臣斗胆,请娘亲日后,多信任儿臣三分,亲自看着儿臣有无行差踏错便是,也省得小人再进谗言。”
朱翊钧突然闹这么一出,李贵妃有些下不来台,红着脸将他扶起。
别过脸说了句:“我儿懂事了,会教训娘亲了。”
朱翊钧不依不饶:“非是教训娘亲,只是娘亲信任外人胜过我这儿子,无端指责,儿臣心中委屈。”
李贵妃轻咳一声:“好了好了,娘亲知道了。”
见李贵妃态度终于软化,朱翊钧脸色也是多云转晴,连忙又给她揉起了肩。
观感就是这也一点点扭转的。
想让人觉得你可以信重,最优解就是态度温和,但不让底线,用卑微的态度据理力争。
尤其母子之间更要如此,否则一旦做了妈宝,那年纪再是增长,都枉然了。
李贵妃回过神,还是觉得有些丢面子,找补道:“也不是娘亲不信你。”
“你看,又有言官上奏,说天狗食日,乃是上天示警,多有君上不德所致,让你自省己身罪过,抄录道札佛经,祭告上天。”
“娘亲这也是帮你查漏补缺,以免你真有事恶了上苍。”
说罢,李贵妃拿出几分奏疏,递了过来。
朱翊钧失语,懒得去接奏疏。
这种奏疏,向来都没什么营养,却站着政治正确的高地,让人无从反驳。
至于谁这么缺德……多半是张居正了。
这佛经道经一抄,没半个月是消停不了的,耗费心神精力。
一天除了视朝和日讲,其余时间恐怕都得扑在着上面。
以往都是他用驳杂无用的文件淹没领导的办公桌,如今倒是被还施彼身了。
报应不爽啊。
无奈的是,他还真没法无视这种奏疏,这也是如今礼制的一部分。
就像旱灾要祈雨,宫廷失火要下罪己诏一样,躲不过去。
而且李贵妃拿出这几份奏疏的态度也很明显,抄佛经道经啊,好事,赶紧抄起来。
朱翊钧只能应下:“儿臣回去便好好抄录。”
李贵妃满意地点了点头,算是揭过这事了。
<br>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
“我躬安。”朱翊钧答。
“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
“奏来。”朱翊钧回。
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
“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
“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
……
“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
……
“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
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
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
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事人。
朱翊钧听罢,露出些许悲伤的神情,用背诵的口吻,一板一眼回复道:“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所闻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这就是藏拙了,聪明些倒是无妨,却不好显得太过老戏骨,背诵式棒读最是贴合人设。
“殿下三思!”张居正再劝。
“心意已决!”朱翊钧态度坚定。
“如此,社稷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以嗣君视政,泯哀痛再登大位。”高仪出列以对。
“视政可也,余者再议!”朱翊钧退让。
“再请殿下择日迁乾清宫,以正皇城主位!”群臣顿首。
“可!着礼部议拟日期。”朱翊钧同意。
这都是礼部议好的流程,君臣背台词即可,过场走得很是顺利。
朱翊钧也没有在此时搞大新闻的想法,礼制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自己此时的根基,在没立起别的基本盘之前,不能轻易损坏。
每一次的辞让都有实际意义所在。
前次于会极门辞让,众目睽睽,天日昭昭,象征着皇帝驾崩,国定嗣君,带着宣告的意味所在。
此次在文华殿辞让,皇帝便殿,百官俯首,用流程确认了朱翊钧视政的权责,同时拟定好搬宿舍,正位乾清宫,可谓外朝君臣厘界,内朝上下分位。
等到下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顺受下劝进,称孤道寡了。
朱翊钧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自己如今还是幼童之身,端坐久了多少有些难捱。
好在没多久,君臣一阵对白,终于是走完了流程。
而后凑数的军民代表,以及品级不够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剩下六部九卿等重臣。
朱翊钧醒悟,这是要开始议事了。
劝进凑人头显得人多,但帝国中枢议事,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资格的。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朱翊钧有心仔细观察,却有两名小黄门搬来一道屏风,放在了御案之前,隔绝了内外视线,让他看不真切。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听政,能听,但不能插嘴。
刚享受过百官叩首,山呼君上,此时转头发现中枢议事,自己只有参会的资格,不能议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冯保则是站在屏风侧面,交通内外的位置。
他作为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廷议自然也是有资格议事的。
朱翊钧对冯保出声问道:“大伴,常朝是品级以上才能参会吗?”
冯保从屏风侧面挪了两步,到近处:“殿下,常朝入廷官没有定数,内阁领班为惯例,有事要各部衙门来议,去办,各部才来。尚书、侍郎径自来人都可以,不以品级来定,涉及专门事情,不入流小官也偶有参会。”
朱翊钧了然,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事不算太了解,若非有前身的记忆,他还以为是下面站几百个人,他坐在上面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路数。
现在看来,反而有点像他前世班子议事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太监神情恭谨,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他突然拽住冯保的衣袖,眼神委屈道:“那高拱霸道跋扈,本宫不得已,让大伴丢份,委屈大伴了。”
政治嘛,装嫩不丢人。
安抚冯保还是有必要的,他跟高拱互撕就好了,可别让自己引火上身。
前身被弄得被迫灵前跪错,颁罪己诏,可是让他警钟长鸣。
苦一苦冯保可以,仇恨还是高拱来担吧。
冯保深深垂下头颅:“殿下折煞臣了!”
眼中阴鸷一闪而逝。
朱翊钧低声说道:“大伴且放心,等本宫登基,必然让高拱好看!”
说罢,还挥舞了一下拳头,冷哼了一声。
只见冯保抬起头,眼中晶莹热泪,夺眶欲出:“殿下……”
好厉害的哭戏啊,朱翊钧感慨不已,前世的鲜肉有这一半水准,他还能看不进去电视剧?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殿内议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前者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出列道:“这是湖广走过来的案子。”
“是说有一矿税太监,意图淫亵妇女,被咬断了舌头,事涉内廷,地上与刑部不好擅定。”
他看向内阁诸人,顿了顿,又看向冯保:“几位阁老,冯大珰,刑部的意思是,要不要廷鞠会审?诸方定个章程,我部才好往宫里上奏。”
朱翊钧隔着屏风差点咳出声来,太监淫亵妇女?开什么玩笑?是他听错了?
他忍不住看向冯保。
只见冯保移步到屏风侧面,面无表情回道:“具体案由司礼监已经知悉,刑部按律处置即可。”
下方的高拱也立马道:“按律处置,如实上奏。”
按律处置,也就是真要当太监淫亵妇女来办案了,二人难得达成共识。
倒让朱翊钧一愣,二人不觉得这事离谱吗?
矿税太监……
湖广地方……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刑案!这分明是火烧钦差!
太监自然不是去收税,而是巡税,说白了,就是中枢查账的钦差。
但就是这么一名查账钦差,没卵蛋的货色,到了地方不好好查账,去淫亵妇女?
糊弄鬼呢!
这哪里是什么疑难案件,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地方与中枢的博弈,难怪刑部不敢处置,一杆子捅到了廷议上。
湖广将此事,以太监淫亵妇女为案由,上报到刑部,难道不知道有多么可笑吗?
这是有恃无恐啊!甚至可能是有意如此!
用这么可笑的原因将人撵走,简直是胆大包天。
更最离谱的是,中枢面对这种挑衅,竟然毫不迟疑地退让了!
湖广的矿课,水到底有多深?
可惜他廷上不能随意插话,连冯保还不如。
只能等刑部上奏,内阁拟出意见报到两宫后,他才能过问。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等等!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
“兵部尚书杨博呢?”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
朱翊钧瞬间了然。
晋党!
果然是你!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
不,不止于此。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
又是谁给他上课?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
为什么?他不敢!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
日讲不同于经筵,经筵侧重于规谏和义理,日讲则重在传授知识,以开蒙为主。
简单来说,日讲就是字怎么读,句怎么断,意思是什么。
具体到教学上,就是讲读官出列朗诵一遍,朱翊钧跟着读,读上个十遍。
确保句读与发音没问题后,再翻译成大白话解释一番。
至于断句与释意,用谁的版本?
自然是每个讲读官都有自己的版本,轮流翻译。
所谓六经注我,经典的作用,便是解释和证明自己的观点,就是这个道理。
这也是为了兼听则明,融会贯通。
再往深了,文章讲什么道理,阐述什么理念,那就是皇帝经筵的事了,不是应该在日讲上谈论的。
而《太甲》这一篇,跟论语不同,只是讲述史实,内容上也没有太多争论,除了敏感些,其余并没有什么政治风险。
若非如此,高仪也不会应下此事。
朱翊钧就这么被高仪领着,逐字逐句地开始学习。
“太甲既立,不明,伊尹放诸桐,三年,复归于亳。”
……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
……
十遍读完,朱翊钧只觉得口干舌燥。
跟穿越前的发音不同,此时的发音,卷舌太多,尤其是官话雅言,朗诵就像弹舌。
如今他才算是明白,善辩为什么叫巧舌如簧。
不会点弹舌技巧,诵念都费劲,别说跟人舌辩了。
教完诵念之后,高仪便退到一边去,先由诸位讲官轮流进讲译文。
诸讲官都是各部衙门抽调的,包括礼部侍郎张四维,司经局余有丁,礼部侍郎马自强等等,都是历来博学之辈。
“这位先生,是叫……”
等一名讲官解释一遍后,正要退下,朱翊钧突然叫住了他。
张四维身子顿了顿,回话道:“微臣,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张四维”
朱翊钧一愣。
晋党张四维?
这不是王崇古的外甥么?
敢情还有日讲的资历。
但此时不是深究张四维的时候,他点了点头,说道:“张学士,本宫有不解之处。”
张四维迟疑了一下,回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请教道:“张学士方才说,选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就能安定,弃用有德行的人国家就祸乱。”
“那怎样的人,才算是有德行的人呢?”
张四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道:“殿下,此乃‘德惟治,否德乱’之解,至于何为有德之人,如我朝三位辅臣,皆是有德之人。”
“先帝将三位硕德之臣留给殿下,我大明朝必定能长治久安!”
说罢,他也不顾朱翊钧是否还有话,径自回了班列。
朱翊钧也没跟他计较。
张四维怎么回话并不重要,自己这番作态主要是为了试探高仪。
日讲太甲之事,若单纯只是高仪有心劝谏他,邀名求直,捞取政治声望,此时他就应该接下话茬了。
可高仪面无表情,显然并非是他有话要说。
等到又一名讲官释经之后,朱翊钧再度叫住了其人:“这位先生是?”
余有丁恭敬有加:“臣,司经局洗马兼翰林院修撰,余有丁。”
朱翊钧又愣了一下。
合着能侍读日讲的人都不简单啊。
这余有丁他知道,其人是十年前,也就是嘉靖四十一年的探花,所谓四一余先生是也。
同年榜眼王锡爵,状元申时行,历史上三人先后都进了内阁,明朝二百多年以来,一甲同为内阁,仅此一科而已,一时传为佳话。
朱翊钧定了定神,开口道:“余探花,本宫又有不解之处。”
余有丁同样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殿下请说。”
朱翊钧点点头,说道:“伊尹说太甲作为君王‘不义’,所以将他驱逐。”
“余探花,何为君之不义?太甲是做了何事?若是本宫不义,元辅也要将本宫驱逐吗?”
余有丁险些两眼一花,皇太子往日记诵都难,今日怎么还思考上了?
这问题他能答,却不可以答。
他只能言辞含糊敷衍一番:“殿下,臣诠才末学,浅尝答殿下问。”
“君之不义,乃是上背于天,下虐于民,道之弃也。”
“但殿下仁孝至善,心怀苍生,又有众正盈朝,乃有大兴之相,岂会重演不虞之事?”
朱翊钧不由向高仪投向征询的目光。
高仪本是老神在在,事不关己,但此时迎上这道目光,却也不得不答话。
他站起身斟酌了一下,答道:“殿下,日讲课业繁多,时日有限,不妨先诵记下来,等到开经筵时,再听诸学士剖析经典。”
日讲就算了,经筵就至少得高拱或者张居正出面了,届时他高仪是不想干这活计了。
朱翊钧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余有丁擦了擦额头冷汗,归了班列。
后面几位讲官陆续出列进讲,内容上都大同小异,朱翊钧也真没再发问。
他面上装作认真听讲,心中则回想着,他提起高拱时高仪方才的反应,再度排除了是高拱授意警告他的可能。
那就只剩张居正了!
他尝试揣度张居正的心思与态度。
朱翊钧知道,张居正不能说是一个政客,应该说是一名出色的政治家,他的一举一动,必然是为了他的政治理念而服务。
那么,张居正的政治理念是什么?
是要匡扶社稷,中兴国邦,让大明再次伟大。
即便这位十五岁中举,二十三岁高中进士的神童天才,有着超乎常人的城府与内敛,却也从来不会隐藏自己的政治理念。
嘉靖二十八年,刚入官场的张居正便阐明了自己心志,一道《论时政疏》直达天听。
列举了他认为大明朝最迫切的问题,涉及宗室贵族、吏治选拔、官场风气、地方军备与财政危机。
可惜的是,这道奏疏对彼时的朝局而言,有些曲高和寡。
嘉靖皇帝一心寻仙问道,对治国理政没什么兴趣,内阁斗争激烈,根本无暇他顾。
加之他人微言轻,这封奏疏自然毫不意外地石沉大海。
从此之后他便闭口不言,除了给嘉靖皇帝写写贺表之外,再未上疏点评过时局。
即便心中苦闷,也至多写文章的时候感慨一句“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
他放弃了么?当然不是,所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是他的真实写照。
嘉靖四十三年,张居正赌上政治生涯,押注先帝必然继位,由老师徐阶举荐,进了裕王府侍讲侍读。
他当然赌赢了,收获当然也很丰厚,张居正就是靠着这份资历,一举进入了内阁!
在新君继位后,也就是隆庆二年,他终于递上了政治生涯中,第二份宣言——《陈六事疏》。
这一次,是内阁辅臣的身份,声如洪钟。
开篇明义便说大明快完了,也就是所谓“天下有积重难反之几”,而后再度深切时弊,阐明革故鼎新之必要。
但,先帝隆庆皇帝同样没放在心上,只回了一句知道了,并无后续。
那么,两度失败之后,张居正会是什么心态?
朱翊钧指节敲着桌案,看着《太甲》一文,怔怔出神。
他是终于放弃贤臣明君的期望,想要做伊尹吗?
难道在想,皇帝救不了大明朝,我自为之?
历史上,张居正日后所说的那一句“我非相,乃摄也”,是对新政后成果的欣慰,还是迈出这一步无奈的喟叹?
张居正哪怕上疏致仕,也是说“稽首归政”,显然知道大政尽握于他手,必然也知道他这样做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他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想做这个常务副皇帝?
那这篇《太甲》,是跟自己一次隐晦的交涉?他看出自己有揽权的迹象了?
还是对变法的政治宣言,向有心靠拢之辈表明心志?
朱翊钧只觉得,这样的聪明人,真让人万分头疼。
这位大明神童,还未出场过招,一篇《太甲》就已经让自己心神动摇,慌乱如麻。
“殿下,今日就先到这里吧。”
高仪将朱翊钧的思绪拉了回来。
朱翊钧这才发现,日讲已经结束了,他连忙回礼:“诸位先生辛苦了。”
高仪恭敬道:“还请殿下回宫后好生温习课业,明日再检讨殿下记诵。”
这就是课后作业了。
交待一番后,高仪便逃也似地告退,离开了东偏殿。
朱翊钧看着高仪的背影,暗自摇了摇头,这位内阁辅臣总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即便是各方都对他赶鸭子上架,他仍然抱有侥幸之心。
简直是异想天开。
哪有作为顾命大臣、内阁大学士、太子太保这等尊荣之身,还能不涉时局,置身事外的?
他朱翊钧在争,高拱在争,张居正在争,就连冯保张宏这等内臣也在争,你高仪身居高位,凭什么不争?
高仪就是看不明白这点,最后才会在高拱被驱逐后,致仕不得,在家中忧惧而死。
诸讲官陆陆续续都退了下去。
看着殿内一空,朱翊钧才看向旁边的太监:“廷议那边散朝了么?”
张居正昨日说要为他剖析政事时,他心中多少还有些轻视。
但这篇太甲一讲,当即就把他的心提了起来,心中起了十二分戒备。
此时也是忍不住主动问道。
太监回道:“殿下,今日廷议已经散了。”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问道:“张阁老呢?”
另有一名太监上前:“殿下,张阁老已经在东厢房等候了。”
朱翊钧起身:“你去请张阁老到暖阁。”
文华殿东厢房共有三间,东宫讲读的座席设置在东厢房北边的一间,相邻的暖阁则是皇太子休息的便间,也是日常召对臣下的地方。
朱翊钧来到暖阁案前坐定,搓了搓脸,提振了一番被日讲弄得有些疲惫的精神。
同时思索着自己应该用什么态度来面对这位大明朝绕不开的人物。
张居正值不值得信任?
这个问题很复杂。
对于大明朝,张居正自然是值得信任的。
但对于他呢?
张居正固然有挽倾天之志,但他要将自己托付给张居正吗?
他张居正想排除一切阻碍,施行变法。
他朱翊钧又何尝不是想大权独揽,推行他的新政?
这种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
小太监来到东厢房,碎步走到端坐饮茶的张居正身前:“阁老,殿下日讲结束了,请您去暖阁。”
张居正放下手中的茶碗,站起身来:“烦请公公引路。”
言辞客气,丝毫不像内阁辅臣面对一名小太监。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不迭前面引路。
张居正长着一张国字脸,眉目清秀,美髯垂下,自有一幅官相。
两人快步疾行,不一会便来到暖阁前。
门前的太监迎了上来:“阁老,殿下让您径自进去,不必通禀。”
张居正点了点头,直接迈步而入。
便间没多大,他折了个身,便到了屋中间。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端坐在案前的皇太子,拜了下去:“微臣拜见皇太子殿下。”
朱翊钧连忙起身,从案前走了出来,做势要将他扶起:“阁老社稷重臣,本宫德凉幼冲,愧受这般大礼,快快请起。”
张居正略微侧身躲过:“殿下承继宗祧,天下人主,臣微末礼仪,焉有不受。”
朱翊钧顺势受了这礼,将人扶起:“九州万方骤然加身,本宫惶恐不已,还要仰赖阁老辅弼。”
张居正起身,拱手道:“殿下但有咨问,臣自当明白敷奏,庶殿下睿明日开,国家政务,久之自然练熟。”
朱翊钧情知火候到了。
不露声色开口道:“阁老今日,有何教我?”
张居正凛然以对:“殿下,大明朝,快亡了!”
朱翊钧:“啊……啊!?”
“听说,你在殿前还闹了点事端出来?”李贵妃又提起另一件事。
朱翊钧正要拿此事做文章,好插手人事,李贵妃主动提起,他自无不答。
他朝左右摆了摆手,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李贵妃点了点头,宫女太监应声退了出去。
他这才将殿前的事情,与李贵妃说了一遍。
临了,还补充道:“孩儿是看母亲对高拱有些生气,这才不忿,想与他讨个说法,也不知会这样。”
女人嘛,只要是为了她,做点什么出格的事,反而会更感动。
李贵妃瞪了他一眼:“什么高拱,叫元辅!”
虽然是瞪人,但脸上的笑意却丝毫没有收敛。
她接着话茬,继续道:“按你处置的意思,是这小太监离间上下,非是高拱跋扈了?”
得,这称谓跟这语气,朱翊钧立马听出了李贵妃对高拱的感情色彩。
心中也再度确认,等这位母亲加太后位之日,就是高拱离开内阁之时。
“母亲,此事纵然有些别的说法,但这高拱必然也逃不了一个跋扈嚣张,否则怎么能让我在殿外下不来台。”
他这母亲也是个顺毛驴,哪怕是决定给高拱转圜一番,留一个体面致仕,也得注意方式方法。
李贵妃果然轻哼了一声,显然是戳到她心坎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高拱跋扈也不是这一件事了,她对其成见已深。
她伸手给朱翊钧理了理衣饰,随口说道:“那你还给大伴难堪,司礼监提督太监可是他干儿子。”
这话的宠信,不要太明显,比之高拱,强上太多了。
朱翊钧打蛇随棍上,绕到李贵妃身后,给她捶肩:“母亲,不是我非要给大伴难堪。”
“一来,那小太监无论是离间上下,还是摄于高拱不敢实言,都是欺君罔上,无君无父之辈。”
“这种人当值文华殿机要,司礼监多少也有失责之责,陟罚臧否,是人君之责,孩儿或不敢忘。”
“再者,面上高拱占了理,又揪着不放,孩儿只能处置一二,免得耽误了临朝劝进的大事。”
李贵妃意外地看了自家孩子一眼。
自家儿子今日当真是转了性一般,谈吐之间有条有理,着实聪慧,也难怪百官多有夸赞,有人君之相。
她眼睁睁看着朱翊钧短时间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只觉得不可思议。
又想起今晨东宫的事……莫非真是大行皇帝庇佑?
她按下心头嘀咕,还是忍不住夸了一句:“嗯,还算周全。”
说罢,她又好奇道:“那让冯大伴再择一人顶上去就是,面子里子都有了,非要把蹴鞠踢到你娘这里来作甚。”
朱翊钧适时地顿了顿捶肩的手,而后才一声不吭地再度轻捶了起来。
李贵妃很是敏锐察觉,出声问道:“我们母子连心,有什么话说不得?”
朱翊钧红了红脸:“母亲,不是说不得,只是一时有些不好启齿。”
李贵妃摆了摆手,懒得言语。
朱翊钧这才说道:“母亲,冯大伴本就提督东厂,又兼管御马监内卫,这是内廷显要位置。”
“几日前,母亲又将他提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内廷机要尽在一身,繁忙得很。”
“就如散朝后,大伴便去处置奏疏,不能在跟前侍奉。孩儿这几日,多次想寻他都寻不到。”
“所以,孩儿想趁着这个机会,请母亲给孩儿再划拨个大太监,身前听用。”
说罢,他还讨好地替李贵妃揉了揉肩颈。
给领导进谗言,谁不会啊。
冯保能玩高拱威胁论,能抹黑他调皮捣蛋,他自然也可以有样学样!
司礼监一把手掌印,称之为内相,二把手提督东厂,二者相互制衡。
李贵妃深宫妇人,不懂其中门道,让冯保如今一人身挑两职,他当然有必要点醒李贵妃。
至于效果,就看李贵妃对冯保的信任程度了,大不了多来几次嘛。
果不其然,李贵妃听后,眉头皱了皱,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才心不在焉地接上话:“所以你想让跟我要谁?”
朱翊钧低下头,恭谨道:“全凭母妃做主。”
他顿了顿:“不过,孩儿今日梦到皇考,思念渐盛,母亲能否挑选裕王府旧人,好多跟孩儿说说皇考以前的事,缓解哀思。”
裕王府就是先帝登基前的府邸,也是朱翊钧出生长大的地方。
他没有指名道姓要谁,自然是其中另有门道。
这宫里太监不少,但要是加上裕王府潜邸、以及大太监这两个限制条件,可就不多了。
裕王府有大太监资历的,也就五六人。
陈洪、孟冲这种裕王府出身的大貂珰,先帝登基后,便先后做了司礼监掌印太监,而今都被李贵妃厌恶。
又有与先帝感情深厚的,自请去为先帝修建陵墓,下半辈子也只能与先帝作伴,了此残生。
再除去已经年事已高,颐养天年的。
如今能用之人,其实也两人。
一人叫陈算,一人叫张宏。
但朱翊钧心中清楚,李贵妃只可能选中后者。
为什么?因为前者正在陈皇后身前听用。
所以,他这是给了领导一个没有选择的选择题。
限定范围内挑选,又给了领导决定的权力,这才叫双赢嘛。
以他今天的表现,这点要求,他相信李贵妃还是会答应的。
至于张宏其人。
此人侍奉过前身幼时一段时间,记忆里可谓恭敬有加,也颇为得力。
先帝数次赏过他,夸他是个忠心的好奴婢。
更妙的是,此人不甘心趋附孟冲、冯保,屡遭打压,提督太监一职不大不小,多少也是一番恩情,又方便他拿捏,正合适不过。
李贵妃却没细想,只是神游似的点了点头:“嗯,这事我省得了。”
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还在思量冯保是否揽权过重,此事她半点不在意地应下了。
朱翊钧见目的达成,心底松了一口气。
李贵妃摆了摆手:“好了,你回宫好好温习经典吧,内阁可是给你加担子了。”
朱翊钧躬身应是:“孩儿谨记。”
说罢,他状似不经意突然提起:“对了,母妃,今日殿上议了好些事,不知最后怎么处置,母妃能否给儿臣指点讲解学习一二。”
李贵妃没好气道:“哪有这么快,皇后那边看过,才会由我过问。”
朱翊钧奇怪道:“母后那边不是从来不管这些吗?”
李贵妃摇了摇头:“皇后虽懒得处置,总送到我这里,但礼制上不能乱来,毕竟是正宫皇后。”
“好了,等明日我看过,再跟你讲解,快回去温习课业吧。”
李贵妃再次赶人。
朱翊钧无奈,只能起身离开。
……
下午本来还有御射需要学习,但正值丧期,此事也暂时取消。
朱翊钧却有些不乐意,体育课怎么能不上呢。
现代发现万历皇帝的遗体,可是有腿疾的。
如今他没感觉双腿有什么不适,那就只能后天引起的了。
要么是爱吃甜的,糖尿病导致的骨骼问题,毕竟前身一口龋齿就知道有多爱吃糖;要么就是痛风,这也不是毫无根据,万历皇帝在起居注中,总说自己腿上长了几个疙瘩。
他现在倒是准备少吃糖了,但这体育课也不能落下不是。
既然骑射停了,他就干脆在慈庆宫里活动了一番,又简单打了套五禽戏——这本是他为自己退休后准备的。
稍微出了些汗才停下,让人伺候沐浴。
此时沐浴是因为晚膳后,还需要去乾清宫,为先帝跪灵。
虽说只是走过过场,待一会就能走,但沐浴一番也是免不了的流程,这都是孝期不可少的事。
此时天色尚早,正好温习课业。
他出阁日讲之后,只学习了《大学》、《尚书》两门课业。
因为前身资质一般,也仅仅只断句读、熟诵念,反倒是一手字,练得还算有模有样。
吩咐太监将桌案挪到向阳的地方,迎着日光,施施然翻开一本《大学》,嗯,崭新的,果然是学渣。
他摇了摇头,开始诵读了起来。
朱翊钧对这些四书五经并不排斥,毕竟,这可是圣人之学。
不好好熟悉一番,怎么借壳上市?
儒家这旧瓶,是时候装装他的新酒了。
……
“干爹,这提督太监的位置,孩儿我屁股还没坐热乎呢!”
一名太监跪在冯保的膝下,阿谀地奉上茶抱怨道。
太监进宫,向来需要投靠某位大太监,得了赏识的,能认个干爹。
干儿子收干儿子,一连串多了,这大太监,也就有了老祖宗的叫法。
“闭嘴!”冯保突然作色,一脚将他踹开,“再多说一个字,织造局你也别去了!”
眼前这干儿子,自然就是今天被皇太子跟内阁一起施压,撸下来的提督太监。
他心情正是不好的时候,哪里会听人在这里聒噪。
干儿子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连滚带爬溜了出去。
这时又有一名太监从屋外小跑了进来,两人错身而过。
刚进来的小太监连忙跪在冯保身前:“老祖宗!”
“皇太子午膳后,去了皇贵妃那里。”
“随后皇贵妃便跟左右问起了裕王府潜邸太监的事!”
冯保脸色一变。
他的前任掌印孟冲,可就是裕王府潜邸太监!
难道,真是高拱蛊惑了皇太子,企图让孟冲东山再起?
今晨,在文华殿前他吃了闷亏时,就有这个想法,此时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
冯保来回在房间内踱步,皱眉不已。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突然变得狰狞,转身说道:“去,把冯林叫过来。”
冯林是他干儿子中最得力的。
他执掌司礼监分身乏术,东厂就由这位干儿子处置。
不一会,一名面向有些阴柔的太监走了进来。
“干爹,您找我?”
说着,就躬身到冯保身侧,搀扶着冯保的胳膊。
冯保突然一把拽住他的手,冷声道:“孟冲今日在做什么?有没有人与他交通?”
他生怕孟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早就安排了人手,盯着他。
冯林将孟冲今日行止事无巨细地汇报了一遍,就连如厕用了多久,都没有漏下。
又补充道:“至于有无与人交通……干爹,孟冲这老梆子,这几日都有人前去探望,有两宫女官交接事宜的,也有给内阁传话的,我们都不好拦着。”
冯保眼神越发不善,喃喃道:“好啊,果然是贼心不死,内阁是高拱的人吧!?”
孟冲司礼监掌印的位置,就是高拱举荐给先帝的,二人来往本就密切。
冯林低着头:“应该就是元辅。”
自家干爹可以直呼高拱名讳,他却不敢。
冯保借着搀扶,又坐回了榻上,一时没有言语。
一刻钟过去,房间里只有二人呼吸的声音。
终于,冯保突然轻笑一声,神色莫名道:“让孟冲落水吧。”
语气轻飘飘,却透着阴冷。
宦官之间的斗争,比外廷要赤裸数倍。
尤其是失势的太监,死在某个角落,都再正常不过。
冯林一怔,五体投地:“孩儿这就去办。”
正当二人对答时,房间门突然又被敲响。
得了首肯的小太监一进门就禀报道:“老祖宗,皇贵妃点选了张宏,接了司礼监提督太监的位置。”
冯保一怔,喃喃道:“张宏?”
冯林迟疑道:“干爹,那我这事还办吗?”
冯保摆了摆手:“去办吧,省得我整日提心吊胆。”
后者会意,当即出了门去。
小太监却有事还未禀报完,他又连忙爬了起来,凑到冯保耳边:“老祖宗,还有一事,外廷那位传话了。”
“说元辅要弹劾你,正在写奏疏呢,让您好生防范,拖上几日,局势就明朗了。”
冯保神情一震:“高拱在写奏疏弹劾我!?”
他下意识又重复了一遍。
好个高拱!他还没动手,此人竟然已经在准备暗算他了!
这可不是小事,他这掌印,是李贵妃临时授命,不是先帝亲封,也就牵涉李贵妃没人追究,但若是较真起来,就麻烦了。
这事也只有李贵妃能压住。
但是,如今正是新君还未登基的时候,就怕李贵妃为免横生枝节,拿他当弃子。
冯保心思百转。
眼下是没法一棍子打死高拱的。
只有等到新君登基,李贵妃在礼法上站得住脚后,才能罢黜了高拱。
这也是他一直没发动的原因——那句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他可还等着时候进言给李贵妃呢!
而所谓拖延几日,局势明朗,就是等新君登基的意思。
至于怎么拖延几日……冯保立刻有了主意。
他想明白其中关节,不由恨声道:“高拱,我必让汝好看!”
转头吩咐小太监:“去,回信,就说,高拱上奏第一时间告诉我,我会想办法。”
高拱既然要上奏两宫弹劾他,必然不会走会极门到司礼监,只会找别的路子,这样看,孟冲倒是杀对了。
此外还得知道高拱上疏的时机,而这就需要外廷配合了,否则届时失了先机,动摇了李贵妃,就不妙了。
小太监退了下去:“小的这就去传话。”
只剩下冯保在殿中,神色阴晴变幻。
……
朱翊钧刚用过晚膳,准备去往乾清宫,就有太监进来禀报。
“殿下,贵妃娘娘派人来,说是挑了张宏到您身前听用,明日一早就来慈庆宫跪安。”
果然,不出他所料,最后还是挑中了张宏。
朱翊钧点了点头。
他思忖片刻,对着太监吩咐道:“别明日一早了,我现在要去乾清宫跪灵,让他即刻来先帝灵前见我。”
时不我与,他如今没有自己的耳目,寸步难行,可谓一刻也等不得。
再者,先帝灵前见一见这位潜邸大太监,自有一番别的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