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场小说 女频言情 如履薄冰热门小说石越朱翊钧
如履薄冰热门小说石越朱翊钧 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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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

    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热门小说石越朱翊钧》,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烈日当空。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不远处,两名太监撑着伞,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莫名的既视感,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冷哼一声:“我是大明朝的御史!尽御史职责,哪像某些竖阉,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冯保仿佛耳背一般:“哦,宋之韩啊,也难怪,毕竟是同窗进士。”又唤来太监吩咐道:“记录在案。”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气得七窍生烟:“冯保!安敢当面指鹿为马!你要做赵高吗!”冯保点了点头:“好好好,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来,记下来。”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装模作样一阵,冯保见火候差不多,露出一副惊容,失声道:“什么?都是高拱授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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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当空。

张守约手捧着一道奏疏,一脸正气地跪在午门外。

不远处,两名太监撑着伞,为座椅上的冯保摇扇。

冯保死死盯着张守约:“是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莫名的既视感,让他说话平添几分冷硬。

张守约看都不看冯保,冷哼一声:“我是大明朝的御史!尽御史职责,哪像某些竖阉,只能依附他人说话做事。”

这自然不是冯保要的回答。

冯保仿佛耳背一般:“哦,宋之韩啊,也难怪,毕竟是同窗进士。”

又唤来太监吩咐道:“记录在案。”

张守约见冯保这幅做派,气得七窍生烟:“冯保!安敢当面指鹿为马!你要做赵高吗!”

冯保点了点头:“好好好,原来张涍也是一伙的,来,记下来。”

身旁的小太监飞刷刷的记录着。

装模作样一阵,冯保见火候差不多,露出一副惊容,失声道:“什么?都是高拱授意!?”

“你们竟敢结党!?”

他震惊起身,一把拽过干儿子:“快!记下来!我要立刻送去给太后!”

结党啊!

真是天大的事!

我冯保这一身职司,就算再违祖制,那也是主人家的恩赏。

你高拱这些人敢结党,才是犯了天大的忌讳。

别说什么现在朝堂上明里暗里一堆这党那党,让他们跳出来公开承认试试?

有些事,不上称没有四两重,上了称,一千斤都打不住!

结党?哪次朝堂上掀起结党大案不是腥风血雨!

看看眼下的局势吧,一百四十名御史,有二十余人都在弹劾他冯保。

六科给事中四十八人,半数隔三差五轮流来人找内廷的事端。

高拱说冯保是人神共愤,天怒人怨,那在冯保这里,照样可以说是高拱结党,攻讦忠良!

冯保不顾身后张守约的辱骂,拿着方才的记录,就直奔李太后的寝宫。

他与高拱之间的胜负,可以说信心十足。

太监为什么得势?那是身后有人!

历来能扳倒太监的,要么是身后人抛弃了,要么就干脆是针对身后之人的。

想指着挑自个儿小小的错处,扳倒自己?可笑!

若是李太后势单力孤,无人声援,那确实挡不住言官联名上奏,有可能将他弃了。

但是……串联?真以为朝臣都跟他高拱一条心呢!

等高拱惊觉,不是所有朝臣都跟他一个想法的时候,就为时已晚了。

若不是李太后莫名其妙转变了心意,说要为了朝局稳定,非要等着高拱自请致仕,高拱现在就得被罢黜回家了!

也罢,留着也好,反而是个剪除高拱党羽的好时机。

只要相持不下,奸臣,会自己跳出来的。

御史、给事中,都是马前卒罢了,他倒要看看六部九卿这些高官里还有谁。

等到都跳出来,再与张居正联手,一网打尽!

高拱跟他的党羽,一个都不能留下!

……

朱翊钧刚到慈宁宫外,就听到里面叽叽喳喳,还伴随有小孩的叫喊声,热闹得不行。

他面色古怪走进殿里,果然看见自家弟弟妹妹,朱翊镠和朱尧媖,在屋内跑来跑去。

俩小孩与他都是一母同胞,都是李太后所生。

朱翊镠四岁,朱尧媖五岁。

李太后见皇帝来了,连忙让宫人抓住两小孩:“过来,行礼。”

俩孩子显然也是教过的。

朱翊镠口齿含糊拜了下去:“弟镠,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朱尧媖大一岁,说话顺畅些,却也吞吞吐吐:“妹媖,拜见大兄皇帝陛下。”

虽然手忙脚乱,吞吐忘词,但还是有模有样的全了礼数,才被允许起身。

朱翊钧没有制止他们行礼,玩什么现代主义那一套。

在这个时代,早日确定上下尊卑,才是对他们好。

君不闻郑伯克段于鄢?

他牵着妹妹朱尧媖的手,走到李太后身边:“镠弟和媖妹一段时间没看着,似乎都长高了些。”

曾几何时,他也到了见了小孩只能夸又长高了的心态了。

李太后看着眼前子女绕膝的场景,也是欣慰地笑了笑。

她抱起朱翊镠,朝朱翊钧说道:“这些弟弟妹妹,以后可都要靠你照顾了。”

朱翊钧正逗弄着朱尧媖,闻言,不由看了看朱翊镠,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家小妹懵懂的眼睛。

历史上朱翊镠是照顾好了,朱尧媖可就惨了。

太祖有遗训,驸马须从平民或低级官吏家庭中选取,而且子弟被选中的人家,近亲中便不能再出仕为朝官,多是恩荫勋贵。

这就导致了,稍微有点科举追求的书香门第,都不想结公主。

愿意的都是些什么人?为求勋贵之身的暴发户!

英宗实录载,“富家子弟投托各主婚官员与议婚阴阳人通同作庇,有钱求嘱或虽人物鄙猥”。

什么意思?那就是招驸马,更像一场买勋,给主婚官吏太监们充腰包的。

切实的例子便是面前的妹妹,朱尧媖。

历史上万历十年,朱尧媖到了适婚的年纪,暴发户梁邦瑞,区区一个痨病鬼。

就因为贿赂了冯保,获得了冯保的支持,就结了这门亲事。

婚礼上痨病鬼鼻血直流,沾湿了婚袍,人都快晕死了,太监们竟说是挂红吉兆!

大婚两个月就病死的货色,害了一名公主半辈子。

让我来照顾?好啊,让我先掌权吧,就不会像您这样被冯保所欺了。

可惜这话不能说出口。

朱翊钧只能另找切入点,想了想,才开口道:“母后这话说的,同胞骨肉,我自然是有心的,”

“就是这皇家的事,不似民间那样能自己做主。”

李太后听了这话,神情一黯。

儿子这番感慨,显然不会是空穴来风。

定然是有感而发,甚至意有所指。

她顿了好一会才道:“我儿也被最近的事,闹得不舒服吧。”

他知道现在儿子人心归附,多有官吏宦臣围绕在身边。

朱翊钧点了点头:“廷议上都在弹劾冯大伴,就连日讲释义,都拿冯大伴做反面,简直避无可避。”

“孩儿这才知道,这天下大位,也不是什么都能做主的。”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欺我孤儿寡母!”

朱翊钧他顺势坐到李氏身旁。

拉家常一般的语气说道:“起初我也只以为是因为我年幼,娘亲不能临朝的缘故。”

“直到昨日我去翻阅我皇考时的奏疏……”

“隆庆元年,先帝想重用高拱,因徐阶反对,竟不得不让高拱致仕。”

“隆庆二年,皇考问户部要银,被尚书马森挡了回来,说是,皇上的御批,应由内阁下达,不能由司礼监直接传谕。”

“隆庆四年,不断有御史上奏辱骂我皇考,说皇考纵情声色,不顾朝政,天下如此便不可救药了,我皇考想治御史的罪,均数被内阁劝阻,还教育了皇考一番。”

“林林总总,不胜枚举,我皇考可是壮年皇帝啊。”

“娘亲,您让我照顾弟弟妹妹,我自是有亲亲之谊的。”

“可是……皇考也曾答应过我皇祖父,照顾好陆炳一家,最后也是抵不过朝臣风议,将其抄了家。”

“彼时上奏要戮尸的张守约,现在就在午门外跪奏呢。”

他说罢便闭了嘴,似乎心情低落,也不去看李太后神色,埋头逗弄小妹去了。

这番话,不是在渲染什么朝臣威胁论,而是故意提点李太后。

权力更像是修仙产物,因为,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借假修真。

权力有多大,只来源于人们想象着他有多大。

若是朝臣都觉得皇权至高无上,那就是真的口含天宪,说一不二。

若是朝臣们都觉得皇权不过尔尔,那说不得就有人殴帝三拳,唾面而去。

直白地说,权力的来源,实际上,也不过下面人的服从罢了。

天子,不是君权神授。

天子,是兵强马壮者为之。

哪怕是皇帝,也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杀得少少的。

没有人俯首帖耳,将诏令落到实处,靠什么伸张皇权?

如今他们孤儿寡母有什么?太监吗?杀人还能想想办法,怎么治理国家呢?

文官能抱团的时候,皇权就是气球,内外相争,就有戳破这个气球的风险。

人呐,千万不要轻易生气,一生气就会使出真功夫,容易让人看出外强中干。

伊尹放太甲,霍光可以废立,唐太宗能子克父,张居正能摄政十年,都是这个道理,人心风议这玩意,大家都占一些,就看谁压谁了——皇权,不是破不了的金身。

最恐惧有人看破这一层的,就是你我母子才对。

先帝实打实的壮年皇帝,尚且做不到言出法随。

我的母后啊,区区深宫妇人,又怎么敢为了冯保,内外相斗?

要是种祸太深,儿子我真不保证能照顾好这一家子人。

世宗皇帝威风是威风了,没人看到子嗣有多倒霉?

朱翊钧不知道李太后能不能想到这么深,说到这个份上,就不能多说了。

李太后沉默了半晌,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也没接着话茬,只开口问道:“张守约……在午门跪奏何事?”

语气低沉,显然情绪不太好。

朱翊钧伸手拿帕子给朱翊镠擦了擦口水,一边说道:“还是弹劾冯大珰。”

“他说,太祖高皇帝首定律令,内官不许干预外事,违者法无赦。”

“又说,圣子神孙相守,未敢有改,虽有骄横恣纵王振、刘谨,其人旋即诛戮。”

“劝母后,不要损皇帝尧舜之令名,酿宗社无穷之隐祸,徒然留恶于青史。”

李太后难以置信地抬头。

伸出一根手指,颤抖地指着午门的方向,嘴巴微微张开,看着朱翊钧。

颤声道:“安敢!安敢这般辱胁于我!?”

朱翊钧连忙站起身给她顺气。

没办法,这些文人说话,杀伤力太强了。

一嘴的对仗,念着还顺口,让当事人都忍不住反复咂摸。

张守约这话,不仅在说李太后违背祖制,有不孝媳之实。

还说她后宫干政做坏事,损害的是皇帝的名声,小心遗臭万年。

正常人听了都会气得不轻,更别说一个掌权的年轻女人。

李太后怒极反笑:“好!好个张守约!我不信我杀不得他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娘亲,他遣散了父母妻儿,在家中备好了棺材,这是等着娘亲治罪呢。”

言官从来都不傻,别看他们整天什么上天预兆,天心圣命挂在嘴边,其实心里都跟明镜一样。

只不过是追求不一样罢了。

能做言官的,大多为直邀名,巴不得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留个名声在史书上。

这效仿海瑞的机会,估计张守约都是挤破头才抢到的机会。

流量密码嘛,古人也是懂的。

李太后指着午门方向的手,瞬间顿住了。

她不可思议地看着左右:“什么意思?意思是天下人都觉得我错他对!?”

除非是得了士林认可,否则也不能是这幅做派。

邀名邀名,可不得天下人都叫好,才能邀到名声嘛。

朱翊钧不得不缓解一下自家亲娘的情绪,出言宽慰道:“娘亲,这事你我心知肚明,必定是高拱指使的。”

“可是这祖宗成法一关,着实不好过啊,这是士林朝臣的共识。”

“咱们现在还担不起‘祖宗不足法’的名声。”

什么叫成法?成法就是政治共识。

今天你皇帝不守成法,明天我百官就要问一问你,你这皇帝大位,是不是祖宗成法。

你不守政治共识,又凭什么让朝臣效忠?不靠礼制,难道让朝臣都指着洛水发誓效忠吗?

太祖成祖是马上皇帝,也就罢了,基本盘,除了文官还有大军。

一如满清视能够朝臣为家奴,是因为基本盘是八旗。

权力不能和权力基石作对,如今他这皇帝大位,座椅下,目前可是只有官僚的。

万事,都得商量着来,至少得有一部分人支持才行。

直到……等他他拉起自己的基本盘。

李太后是见识过这几日言官的威力的,也感受到了没有一名文臣上奏支持自己,心中有多么惴惴。

闻言更是恹恹。

朱翊钧打的就是时间差,趁着张居正还没跳反,借助高拱来给李太后施压,割冯保的肉。

见李太后不答话,干脆直说道:“娘亲,新旧交替,稳字当头。”

“我听闻高阁老和张阁老的乞罢奏疏,已经送上来了,高拱也拖不了几日了,何必现在争锋相对。”

“依孩儿看,与其跟这些言官纠缠,不如镇之以静,等着高拱致仕便是。”

“至多,也就三五天了。”

他抓住李太后的手,恳切道:“娘亲,息事宁人罢,先去了冯大伴的东厂职司,咱们日后复起就是。”

这是劝李太后暂时退让而已,里子反正不亏,东厂又落不到外朝手里——当然,届时的东厂,可不是冯保轻易能拿回去的了。

今天他就是为了冯保东厂厂督的位置来的。

说什么也得配合这次言官的声势,先把阶段性成果落实了。

李太后尤自不服气:“国朝当真没有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的成例?”

朱翊钧摇了摇头:“孩儿四书五经都没学完,又哪里有功夫读列祖宗的实录。”

“娘亲不妨找学士们问问。”

李太后冷哼一声:“都是与高拱一丘之貉!”

朱翊钧不露声色道:“娘亲,高拱毕竟是首辅,天下文臣魁首,百官自然都向着他。”

“不过,文臣不可靠的话……娘亲不妨找勋贵命妇们问一问?”

“我看那成国公,不也是三公兼任锦衣卫指挥使嘛,论起身兼要职,不比冯大珰显赫多了?或许有别的成例。”

李太后怔愣了一下。

经由自家儿子这么一说,虽然感觉有些不对,但又似乎是这么一回事。

想了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干脆揭过这事:“我明日找成国公问问便是。”

“不过,张守约这事必不能就这么算了。”

“即刻贬黜到道州!”

朱翊钧连连点头。

也没再继续纠缠,说多了容易引起逆反心理。

旋即又说了些贴心话,才给李太后脾气捋顺。

“娘亲,还有个事。”

李太后看向他。

朱翊钧开口道:“明日张阁老就要去视山陵了,高阁老也说身体抱恙,要休沐几日。”

“孩儿的意思是,这样内阁便只有高拱一人了,不如让孩儿暂停了日讲,先临朝听政几日,好压着点高拱。”

“至于课业,孩儿已经学完尚书,正好休整几日。”

这就是两头打架,他在中间卖军备了。

以李太后对高拱的疑心程度,必然是会应允的。

李太后惊讶道:“尚书已经学完了?”

这可是预计要到九月才学完的课业。

朱翊钧点了点头。

既然课业进度喜人,李太后便很是干脆点头:“也好,内阁独留高拱一人,哼!说不得高拱正等着这个机会与我为难!”

“那这几日你听政多看着点高拱。”

朱翊钧摸了摸鼻子,竟然还真给自家娘亲歪打正着了,高拱还真就等着这个机会呢。

可惜,孩儿是要去助攻的。

他也没敢接这话。

只是埋下头逗弄了一番弟弟妹妹。

不消一会,冯保火急火燎地从外间小跑了进来。

朱翊钧见状,也不硬杵在这里当显眼包。

借口要去拜见陈太后,告退离开了。

刚从殿里走出来,便听到李太后惊愕的声音:“什么!结党!?”

以及断断续续冯保的声音:“暂……冻结……吏部……一百……十名……官吏任用。”

朱翊钧侧耳听了一会,摇了摇头,迈步离开。

斗吧斗吧,合当他渔翁得利。

至于方才的劝谏……还差一把火候。

高拱致仕之前,他必须要借着这个机会,将冯保东厂的位置撸下来!


李诚铭跟陈胤兆,莫名被点到,都愣了愣。

陈胤兆很快反应过来,挡在身前,就要说话。

李执突然悄声开口:“虽然不知道二位身份,但锦衣卫我还是认得的。”

“天子耳目,该听事的时候可不能躲。”

陈胤兆瞥了一眼身后的护卫。

不明白是其人眼力好,还是办入住时看到了什么。

他谨慎开口道:“长者看看差了,我等只是商贾。”

眼前这人显然不是什么老秀才,他顺势就改了口。

李执抓住他的手,低声道:“我也是要进京的,小少爷可别怪我届时多嘴,让二位离了圣心。”

陈胤兆显然露出犹豫之色。

也不是说这话多有威慑力,毕竟总不至于因为这种屁事被治罪。

他只是有些拿不准面前这人的来历。

有这份洞悉,乃至这般言语,显然身份不简单。

见陈胤兆还在迟疑,李执解释道:“放心,不是为难的事,让您二位做个见证,免得被王之诰好一通毒打。”

陈胤兆瞥了他一眼。

楼上好歹是一位刑部尚书,勋贵绕着走的大人物,他失心疯了才去招惹。

他沉声问道:“长者不妨交个底。”

李贽无奈道:“我举人出身,乃是南京刑部主事李贽,上月,改国子监司业,如今是进京赴任。”

陈胤兆一怔。

刑部主事、国子监司业都是正六品,虽说南直隶到北直隶有所擢升,但也还是个小角色。

六品小角色也想拿捏他?痴人说梦!

这家伙一副刑部尚书也不怕的样子,差点给他唬住。

他心里有了底,说话也不缓不急起来:“那李司业好好赴任便是,在这里纠缠作甚。”

李贽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什么心理。

当即又扯起虎皮:“正是要赴任的,不过我在刑部任上还有一桩案子没结,正好要着落在王尚书身上。”

紧接着便高深莫测起来,小声道:“跟圣上也有关的。”

最后这一句,当即就镇住了陈胤兆。

虽说大明风气开朗,但也不至于在锦衣卫面前编排皇帝。

既然这般说了,那他恐怕还真不好躲。

一时两难住了。

二人这里嘀嘀咕咕,那书童早就不耐烦了。

忍着脾气提醒一句:“诸位什么来历?又是什么因由要见我家老爷?”

李贽连忙凑过去。

一边指着陈胤兆、李诚铭,一边耳语起来。

而后又是拍胸脯,又是亮了个什么凭证。

才得那书童迟疑点点头:“你们且随我上来。”

李贽便拉着二位勋贵跟在屁股后面上了楼。

而后那书童先领着那吏目进了房间,让三人稍待片刻,他进去通禀。

见排队还得排在小目吏后面,几人都有些不满。

这时候陈胤兆才有暇过问。

他低声道:“李司业不妨说明白些。”

李贽既然将二人哄上来,敲开了王之诰的门,也就不再遮掩。

他娓娓道来:“我长话短说。”

“上月初,圣上开经筵。”

“初次经筵,讲官们便顺势介绍了一番经学流派,譬如什么良知现成、修证等等。”

“某位经筵官恰说起了善恶论。”

“圣上来了好奇,便问,到底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又或者是心学的无善无恶?”

“几位讲官各执一词,圣上怫然不悦。”

“正好彼时朝鲜国进京谢恩,蒙圣上召见,说起该国山中有名从小被遗弃,与自然为伴的野人。”

“而后圣上大喜,说有惑就该验证一番,看看这种先天之人是善是恶。”

说到这里,他咽了咽口水,顿了顿。

李诚铭干脆趁着这个空档插话道:“那这关你什么事?”

陈胤兆也是看向李贽,眼神充满疑惑。

李贽摇了摇头:“本来是不关我事,但南直隶某些烂人听了这事,赶着凑上去。”

“我手上有桩案子,案犯是个残智之人。”

“我离任时,正要结案,将人开释,结果就听下面说,人被这位王尚书提走了。”

结合他之前说的,二人也能听明白把人提走是什么用处。

李诚铭疑惑道:“残智与未开化,恐怕不同吧。”

陈胤兆在一旁倒是理解这事。

不同归不同,但总归是卖好的态度。

他的关注点却在别的地方:“既然李司业是来讨人,给我二人稍带上作甚?恕不奉陪。”

方才被拉大旗唬住了,现在一听,压根没圣上的事,当即准备溜之。

李贽连忙将人拉住。

他早有准备。

缓缓开口道:“不瞒二位,这事还确实有所劳烦。”

“圣上亲笔,催我上道,若是我讨了人遣送回去,一番往返,岂不浪费了时日,让圣上久等?”

“所以,还得麻烦二位手下的锦衣卫,替我送遣。”

陈胤兆皱眉,什么来头,怎么还有圣上亲笔催促进京?

起初他以为是大人物,后来听了官职只当是小角色。

现在听了这话,又拿不准了。

李诚铭没想到这么多,直接反驳道:“让圣上久等那是你的事,可赖不着咱们。”

话是这个道理。

但李贽咧嘴一笑,将头上儒巾扯下,露出一颗光溜溜的头。

又从头巾里掏出一张纸笺,上面写着“久仰名,朕盼侯”六个字。

李贽随手招了招。

他无赖道:“所谓光头的不怕戴冠的,本官今日就赖上你们了。”

陈胤兆跟李诚铭神色一变。

对视一眼,显然是都看到上面皇帝的私印。

这种简在圣心的人,无论官阶高低,都不好得罪。

当即便知道这人怠慢不得。

在李贽承诺了不会得罪王尚书、只做个见证之类的话后,二人无奈,半推半就应了。

倒是李诚铭突然好奇道:“李司业是和尚还俗吗?”

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儒生从来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头发。

才忍不住有这一问。

李贽摆了摆手,无所谓道:“一日头痒难耐,恰好又倦于梳理,干脆便去了发,独存鬓须。”

不能说是洒脱,只能说是离经叛道。

陈李二人频频看向他的光头,心中感慨,好个狂生。

李诚铭忍不住道:“《孝经》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李贽奇怪看着他:“孔子狗叫,后面的儒生跟着叫我尚且能理解,你估摸着是个勋贵,怎么也学起来了。”

话音刚落,两人齐齐吓了一跳。

陈胤兆更是下意识一抖,连忙看了看周围有没有人听见。

见得周围人都离得远,这才松了口气。

拉了拉李诚铭,示意别再跟这家伙说话。

他都怕了,第一次遇到这么狂的人。

这话传出去,儒生内部还有辩论的余地,但他这外人但凡受点波及,就要被骂的狗血淋头。

一时间,三人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那书童才领着人出来。

朝三人道:“我家老爷请你们进去。”

……

翌日。

清晨。

陈胤兆跟李诚铭老早就起床了,悄摸离开了官驿,前往码头。

这般鬼鬼祟祟,自然是为了躲李贽。

其人昨日嘴上说着不得罪人,见了那位刑部尚书后,说话也没见客气。

搞得二人如坐针毡,还要强装镇定。

好坏是遂了李贽的意,最后遣锦衣卫帮他给人送回去了。

结果不仅没念他们好,还缠上二人了。

又是说要秉烛夜谈,又是要抵足而眠。

时而跟他们打听皇帝,时而又要传授他的经典体悟,搞得二人避之不及。

便决定今晨早些出门,免得又被缠上。

二人一路逃难似的健步如飞,到了码头。

此时船只已然靠岸,二人交了银两,便上了去北直隶的船。

在上层挑好房间,陈胤兆就嘱咐道:“那李司业和王尚书不知是不是这条船,咱们还是少出门走动,免得又碰上了。”

李诚铭连连点头。

他有些后怕道:“难怪我父说要出门多历练,这些人果真没一个简单的。”

陈胤兆摇摇头:“便是个小小吏目,都让我有些意外,更别说其余事了,咱们还是少参合为好。”

“依我看,那李贽跟王之诰的事,恐怕也有别的苗头在里面。”

李诚铭一怔。

奇道:“什么意思?”

陈胤兆神色莫名:“昨日我遣人去提督衙门打听了一番,这李贽可不是狂生这么简单。”

“此人十二岁时,就撰文抨击孔圣,乃至此后还屡次出言不逊,说孔圣不过是犬吠。”

“中举后,先后任河南辉县教谕、南京国子监博士,一度宣扬他那些离经叛道的学说。”

“什么男女平等,什么绝假还真,又攻讦同僚,说什么‘口谈道德,而志在穿窬’,‘无一厘为人谋者’。”

“还妄言圣尊,大肆宣扬‘天之立君,本以为民’,公然说‘至治无声、至教无言’来隐射朝廷管得太多。”

“这种人,被陛下亲书邀约招揽进京,你以为王之诰没点心思?”

李诚铭一下反应过来。

他露出思忖状:“世兄是说,王尚书有意拿捏李贽,想探他的底?”

“难怪李贽要人这么顺利,王之诰压根是故意等着他。”

陈胤兆没直接说认同与否,反而不着边际说了句:“王之诰也是楚人。”

见李诚铭还是不太懂,他也不再开口。

有些话点到为止。

王之诰是楚人,当是首辅张居正拔擢进京。

而李贽是个离经叛道之人,却有皇帝亲邀。

很难不让人想到,是不是皇帝的学术倾向,让朝中老学究有些警惕,想透过李贽试探一番,看看皇帝到底有什么想法。

看来……圣上经筵,发生了不少事啊。

两人又抛开此事说了些正事。

不多时,便听楼船甲板上数声呼和。

是水手齐声拉绳的声音。

而后,大船才缓缓离岸。

出了济宁南城驿,后面的路程就快了。

途径东平安山渡口、东昌府崇武渡口、德州安德渡口、沧州砖河渡口、天津杨青渡口等大大小小22个渡口,最后在通州下船,就到京城了。

这是艘快船,其中多数渡口是不停靠的,所以会快些。

约莫十日就能到京城。

如此过去五六日,都风平浪静,再没出别的插曲。

二人也就没再这么谨慎,偶尔从客房下到甲板放风。

第七日的时候,楼船停靠在了静海奉新渡口,又上了些客。

此处是静海县,属天津卫,京城已然遥遥在望。

午间,李诚铭去寻陈胤兆下船修整一番——他又晕船了。

刚敲开陈胤兆的门,发现这位世兄还躺在床榻上没起。

他疑惑走近,却发现陈胤兆正捧着一张小报看得入迷。

李诚铭唤了一声:“世兄,走,咱们下船弄些好吃食。”

陈胤兆摆摆手:“且等会,让我看完这个。”

李诚铭更是疑惑,好奇道:“世兄这是作甚,怎么看起花边小报了?”

除了邸报外,民间也是有小报的。

不过大多是些情色内容,不堪入目。

他有些怀疑,这世兄是不是出门太久,憋坏了。

陈胤兆心不在焉:“不是花边报,是其上刊载了一本小说。”

说着,他便将此前的几期扔给了李诚铭,自己则是继续津津有味看了起来。

李诚铭下意识接过。

只见上面写着《日月早报》四字,纸质说不上多好,一般水准,但雕版却十分精良。

一手字,显然是积年老匠人。

排版也颇为精美,周围还刻了花边。

抬头日期,右下落款竟然还有通政司的官印。

最令人值得注意的人,上面全是大白话。

李诚铭感慨不已,真是有钱,也不怕浪费纸。

他一下就来了好奇。

干脆把门带上,坐到桌边,随意拿过一期看了起来。

开头就是条大新闻,前司礼监掌印冯保,被顺天府衙役上门抄了家,抄出了二万两白银。

冯保倒台,他自然是知道的,此时被抄家更是情理之中。

其上还有一些时政内容,官位变动,以及颁布的政策,全是大白话。

不过,却没看到陈胤兆口中的小说。

他又换了下一期。

内阁令顺天府重新抄家,检查是否遗漏。

顺天府再抄,果然又抄出四万两白银。

李诚铭啧了一声,又是这戏码。

他继续往下看。

这一期开始,就已然是刊载陈胤兆口中的小说了。

只见抬头五个大字《白话西游记》。

作者佚名,而后又有华阳洞天主人、石穰散人勘校,半庐居士译。

李诚铭一愣,这不是酒楼常听的那些说书吗?

这是按这个写了本小说?

他看到第一章“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啧,还是个心学门徒。

想到这里,便静下心来,缓缓往下看。

本是不屑一顾,但读着读着,就入了迷。

读到四海千山皆拱伏,忍不住击节称赞。

读到官封弼马,忍不住鄙夷天庭,诏安都没气量。

不知不觉,两人这一看,半天就过去了。

等到回过神,已然快傍晚了。

等李诚铭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看完了。

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两个月下来就更了六章!?简直没天理了。”

说罢,李诚铭放下报纸,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

抬头就看到陈胤兆一脸恨铁不成钢:“世弟如何这般荒废,唤你吃饭你也不理为兄。”

说罢,肚子就是一阵咕噜。

他指了指肚子:“你看,弄得为兄等你等到也饿极。”

“走走走,下船弄些吃食。”

李诚铭心思没在吃饭上。

忍不住问道:“这些小报什么由来,怎么全是大白话,还刊载小说在上面,不觉得浪费纸吗?”

当然,言外之意就是谁家办的报,他要给这作者绑到府上好好更新。

陈胤兆领着他下船,一脸古怪道:“没看到下面通政司的印吗?”

李诚铭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

刚看到了,后来看入神就忘了这事。

不过……这是通政司不光发邸报,还开始发小报了?

只听陈胤兆又提醒道:“这西游记,以前可是禁书,你道谁敢明目张胆刊行?”

西游记以前也有好几版本,不过都是民间流传,说书先生口中的活计。

大概只能算是素材。

就这样都被封禁,更别说如今这般编撰成章回体小说了。

李诚铭点了点头:“这倒是,不过方才见全是大白话,有些下里巴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二人下了船,便要去寻些吃食。

水手提醒二人,夜间就要发船,尽快归往,二人拱手道谢。

下了船后,李诚铭又随口道:“通政司有邸报,做这小报作甚,还尽是大白话,不觉得有辱斯文?”

他印象中的儒生,个个都恨不得佶屈聱牙,咬文嚼字,巴不得所有人都听不得,好让他引经据典,居高临下解释一番。

陈胤兆也拿不准:“或许……是给黔首看的?”

要是这样,问题就大了。

黔首们应不应该有识字的权力,这是个明面上毫无争论,暗地里却很要命的问题。

二人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突然见到人流突然攒动起来,纷纷往一个方向挤。

不少人口中惊呼着,就往前方奔走。

二人一怔。

都升起好奇心。

连忙上前叫住一人道:“这位兄台,前面发生了何事?”

那人一脸欣喜若狂,突然被拽住也丝毫不介意,反而面色狂热道:“海青天……海青天复起!如今进京面圣,正途经此地!”

说罢,他一把甩开两人拉扯,往前狂奔。

不消多时,二人身处这街道就是一空。

就连街边摆摊的小贩,也草草收了摊,肩挑着就赶去凑热闹。

李诚铭面色惊叹:“这便是万人空巷?海瑞竟然有这般人望。”

能叫海青天的,不说名字也知道是谁。

陈胤兆摇摇头。

治下和士林有声望就罢了,天津卫黔首哪里能知道海瑞。

他将方才折起来的一份小报递给了李诚铭:“让你别光顾着看小说。”

李诚铭接过小报。

看了一眼世兄,才缓缓展开,看向方才他忽略的内容。

他略过小说,一下便抓住了重点。

这份报上,竟然不仅有海瑞起复的消息,还有其人的经历过往,乃至于一部分治安疏的大白话!

他张了张嘴,掩饰不住的愕然:“竟然……竟然拿世宗做筏?”

海瑞的清名哪里来的?

就是因为当初世宗不顾天下,海瑞情真意挚,上了一封《治安疏》劝谏。

规劝世宗的时候,说出了“天下不直陛下久矣”,“嘉靖嘉靖,家家干净”这种话。

将生死置之度外,直言谏上,说出天下百姓的苦楚,这种种作为,自然得了天下人的认可。

更别说遣散妻儿,准备好自己的棺材放家中,这种极具士大夫情怀的事。

无论是士林,还是百姓,没人不交口称赞。

如今一经刊载在小报上,瞬间能让一县仰慕,夹道以迎。

陈胤兆也止不住惊叹:“伏线千里啊。”

“做到这个地步,恐怕,是有天大的重担压给这位海青天。”

他拽着李诚铭,以往这个方向去凑热闹。

心中却想着,这朝中,要热闹起来了。


隆庆六年,六月初六,清晨。

……

今日初六,不但是常朝的日子,也是第三次劝进的时候。

余有丁作为皇太子的日讲官,自然也有凑热闹的份,不得不起个大早。

只因今日劝进,比衙门坐班时穿着要正式些,须着梁冠,赤罗裳的制服,革带佩绶一类的零散配饰也不能落下。

一番折腾下来,若不再早起些,就赶不上巷尾一碗热汤了。

巷尾的羊肉汤馆,余有丁自从中进士,在京城安家后,就开始喝了,到现在正好十年,一直深合他的胃口。

为此,他还特意在笔谈中,为这家店写下了整整一页,留给后世遐思。

这还是他在宋代孟元老的一本《东京梦华录》里得的灵感。

彼时北宋被金人击破,辇毂繁华的宋都顷刻间烟消灰灭,而孟元老在颠沛流离时,频频回首餍足人心的京城。

余有丁眼见自嘉靖以来,天下形式急转直下,倭寇、鞑靼、兼并、财税、军备、地方,一团乱麻,几有日薄西山之相。

若是有生之年,事有不谐,与其事后回忆这京城繁华,不如现在一笔一划记录下来,也好留存当时欢愉之心境。

余有丁将三羽的梁冠抱在怀中,轻轻拨弄了一下,也不知道还要熬几年,才能换成五羽,登堂入室。

虽说五品也没什么不好的,但若是能入六部任九卿,自然是更加海阔天空。

想着,便已经走到了巷尾的羊汤馆。

现在时辰还早,天都还没蒙亮,可有人却比他更早。

余有丁迈步走进门槛的时候,申时行已经喝上了,王锡爵竟然也在身旁。

三人是同科进士,申时行是状元,王锡爵是榜眼,交情当然不浅。

其中申时行任左谕德兼翰林院侍读,也在翰林院当值,再加上本就住的不远,跟余有丁平日去坐班都是结伴而行。

倒是王锡爵,分明在南直隶(南jing)任官,怎么也在此处。

余有丁顺势坐了下来,好奇道:“元驭不在南直隶当值,怎么来京城了,是擢升了?”

元驭是王锡爵表字。

三人作为一榜三鼎甲,都是有阁臣资序的,余有丁如今的日讲官,便是一种勘磨。

就像申时行作为状元,在去年,就充任了先帝的日讲官,虽然先帝过半年驾崩了,但这不妨碍申时行已经有进六部的资序。

但王锡爵就倒霉了,因为得罪了张四维,被迁到了南直隶去了,远离中枢。

大明朝两京一南一北,却有上下高低之分,要是从南直隶迁官至京城,即便官阶不变,也算是擢升。

但王锡爵摇了摇头,否定了余有丁的猜想:“本是公干,但今日劝进,我是被礼部抓来凑人头了。”

余有丁了然。

劝进百官,一波跟着一波,各地方都得抓点人走一遍过场,也是认认新君的脸。

“丙仲啊,人家元驭这般远都到了,你看你,离得最近,出门最晚。”申时行笑道。

丙仲是余有丁的表字。

三人以王锡爵年岁最小,三十六岁,最为直率,脾气也硬。

申时行只大一岁,是同科状元,活泼的同时又心怀景秀。

余有丁四十开外,为人随和。

此时申时行见王锡爵不愿谈起升擢的事,岔开了话题。

余有丁也醒悟,接过话感慨一声:“近来诸事繁忙,实在有些贪睡。”

说罢,他叫来店家,要了碗羊汤。

申时行嘬了口汤,说道:“丙仲春秋鼎盛,还有得忙呢。”

三鼎甲的进士出身,如今积累资序,往后前途无量,自然有得忙。

余有丁知道申时行的意思,却有些无奈,申时行比自己小十岁,状元出身,又勘磨够了资序,可比他官路通畅,却反到来消遣他。

好在是好友,也不把些许消遣当回事。

他把梁冠放在一旁,感慨道:“只是最近司经局事多,还要侍读日讲,一时有些疲累罢了。”

先帝驾崩,新旧交替,司经局作为东宫名义上的属衙,难得有了些正经公务。

这时,王锡爵突然插话道:“说起日讲……丙仲既然作为日讲官,那你可知这位皇太子,是否真如坊间传闻中所说的那样?”

申时行也好奇看来。

余有丁一愣:“坊间传闻?什么坊间传闻?”

王锡爵疑惑道:“你作为侍读官,竟然不知道?我昨日刚一到京城,就听到有人在谈论皇太子了。”

他见余有丁还是一头雾水,不由出言解释道:“坊间都在传,皇太子此前顽劣不堪,尽是些在宫中玩鹰遛鸟之事。”

“一副难托大任之相,令两宫与元辅都怒其不争。”

“后来得了大行皇帝显灵托梦,一日之间便幡然醒悟。如今不但痛改前非,还奋发作为,进学修德。”

“据说皇太子在灵前读书,如有神助,宫中甚至有人见到,当时皇太子身侧帝王虚影,辅习课业。”

“而后进步果真是一日千里。”

“不但李贵妃刮目相看,就连高阁老,都在昨日赞道,皇太子这几日‘讲学孳孳,懋圣修之益;视朝穆穆,有天表之奇’,令他刮目相看。”

“现在街边小贩教训孩子,都在以此为例,说着什么‘你见过半夜三更的四书五经吗?’之类的话,弄得油灯都卖脱了。”

“我不在京城,不知这些传闻几分真假?”

余有丁听着王锡爵如数家珍,眉头越皱越紧。

一旁的申时行老神在在,喝着羊汤,并不言语。

王锡爵见余有丁不搭话,不由再度催促。

余有丁无奈,想了想还是缓缓说道:“此前也没这么夸张,至多是有些孩童情状,心思没有定性罢了,哪有玩阴逗鸟这般夸大其词。”

“至于元辅怒其不争,先帝托梦显灵,就更是无稽之谈了。”

“倒是近几日……确实有些奋发作为的意思。”

小二端了碗羊汤上来,余有丁当即闭口不言。

等到人走了之后,王锡爵追问道:“近几日如何?莫要卖关子。”

申时行眼神飘忽,却也竖起了耳朵。

余有丁喝了口汤,只觉一股暖流入胃,好不舒服。

回味了一会,他才慢慢继续说道:“近几日,皇太子确实一反常态。”

“每日去两宫问安,没有半点怠慢的地方,可以称之为纯孝。”

“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句读朗诵,可谓过目不忘,甚至能举一反三,自行总结出治国修德的道理来,进步之快,当真令我惊为天人。”

“早朝我没资格列序,就不甚清楚了,不过高阁老私下称,皇太子举止有度,俨然有天家威仪,想来不是虚言。”

余有丁对于皇太子的聪慧,并没太多感触,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进士出身的,哪个不是神童?皇太子这模样,还真比不得他当年。

他惊讶的反倒是,在于这前后改变之大,令他瞠目结舌。

这等一夜开慧之事,他都忍不住怀疑是否真有所谓先帝显灵了。

申时行端着碗,一时没有动作。

见余有丁说完了,王锡爵才有些惊异道:“如你这般说来,岂不真是焕然一新?”

“也难怪坊间盛传,是先帝显灵为皇太子开慧。”

申时行沉默了片刻,终于是按捺不住。

四下看了看,见近处无人,凑近低声道:“会不会有些夸大其词了。”

“我听闻高阁老,颇得皇太子孺慕,昨天日讲后,皇太子练完字,还特意赠了一副‘顾命辅政,腹心股肱,为孤师保,肝胆相照’的字帖。”

言外之意,皇太子的名声,会不会是高仪有意吹捧起来的,好彰显自己教育得力,既为内阁站台,也为自己在内阁壮势。

申时行是听了些风声的,最近内阁动作极多,尤其是跟司礼监斗得厉害。

余有丁摇摇头,没多做解释,他知道,朝臣但凡不亲眼见到,恐怕都难相信,这位皇太子如今的风姿气度。

即便是他亲眼看着皇太子转性,都还没回过神,别说外人了。

倒是王锡爵突然开口道:“汝默是不了解高阁老。”

“高阁老是我弟王鼎爵的座师,昨日我见我弟时,他与我说起过这事。”

“他说,高阁老这些时日,已是多有致仕之意。”

“那副字帖,便是两宫与皇太子极力挽留他才写下的,几令他老泪纵横。”

申时行连忙告罪一声,若有所思。

余有丁适时插话道:“往日早朝咱们无缘列席,今日劝进,岂不是正好远远观之?”

这是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王申二人当即会意,连连称是,略过了此事。

一番谈论,不知不觉就吃完了早食。

三人一同往皇城而去。

王锡爵又提起一事:“我昨日还听闻,内阁在议新的官吏考察之法,不知是真是假?”

如今的官员绩效,是有考核的,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

但往往是上官说你好,不好也好;说你不好,好也不好。

没个具体的具体的考察标准,已经逐渐流于形式。

而这次内阁议的,就是这个具体的考察标准。

从先帝登基以后,吏治改革的声音,就逐渐甚嚣尘上。

屡屡有人上书,要求整顿吏治。

无论是内阁朝臣,还是言官,乃至地方,都纷纷奏请此事。

其中有赵贞吉的《三几九弊三势疏》,张居正的《陈六事疏》,甚至连王崇古都奏请过此事。

而此后高拱执掌吏部后,更是将此事推向了巅峰。

仅仅是去年一年,就处置了外地赴任虚报日期领空饷之事;纠劾了宗人府任命派往云、贵、两广等地的官员无能;整顿太仆寺、苑马寺、盐运司三司“奸贪苟且”之事;勒令了公差必须依照规定的期限回京,以至于法办逾期者数十人;定制升迁任期必须到任后才可计算,又借此法办虚报者数十人等。

如此大大小小数十次贪腐案由,陈年积弊,在朝野内外掀起了极大的风潮。

但这些,一直以来都是以吏部上疏,皇帝批阅的形式进行的。

同样没有一个具体的准则,“百官无事可依”。

而今的廷议,就是准备在京察与大计的基础上,施行新的成文明法以革新吏治。

具体而言,就是,如何算合格,如何不合格,如何作为可以升迁。

这,就是如今新政的重点。

申时行官阶最高,消息最为灵通,他点了点头:“内阁早就吹风了,初四廷上就在议这事,昨天也议了一整天。”

王锡爵好奇道:“怎么没个结果?是有阻力?”

余有丁插话道:“没阻力才是怪事了,以前不撞钟的和尚也有香火,现在住持让和尚撞钟,还要监察香火钱,和尚都说,要是这样,还不如还俗了。”

申时行突然冷不丁接了一句:“和尚鼓噪也就罢了,佛祖也不情不愿,阿难迦叶学着念歪经。”

王锡爵一愣,当即醒悟过来,这是说两宫也迟迟不肯表态,司礼监揣摩上意,在廷议上搅合。

他也是人精,想了想就明白两宫为何不肯表态——无他,得罪人啊。

先帝才刚驾崩,就要得罪百官,要是弄出乱子怎么办?

要是和尚们纠集起来闹大了,住持能拍拍屁股致仕,三位佛祖怎么办?未来佛才十岁呢。

想明白这一层,王锡爵反而更奇怪了。

他能看到,没理由内阁看不到才对。

王锡爵斟酌道:“内阁为何不想得周全些再报与两宫?”

新旧交替,宜静不宜动,怎么不再等等?

朝局稳定下来,推行新法也会更顺遂。

余有丁感慨道:“谁知道,咱们官阶没走到那一步,看不到那一层的局势。”

王锡爵摇了摇头,不去多想:“这样也好,这吏治早一日整顿,大明朝多一分喘息之机。”

申时行跟着点了点头,一言不发。

他心中叹了一口气,又回想着昨日座师吕调阳跟他说的话。

张阁老向元辅商议,说考成法考察百官,虽可以整顿吏治,却有伤圣德,还难免“收权于内阁”,待皇太子年齿渐长,未必会应允。

以此说服了元辅,在廷议上推行此事。

申时行并不赞同这样激烈行事,甚至觉得考成法也太过严苛,须知人心如水,非行法家严厉可以令行禁止的。

此事分明当徐徐图之,跬步而千里才能水到渠成,激烈行事如猛药,反噬之大,思之可畏。

只是……

他的座师吕调阳只是摇了摇头,说了一句,现有激烈行事者,才有他们这些后辈缓缓图之的空间。

申时行沉思至今,愈发五味杂陈。

“汝默快些,别误了劝进。”余有丁唤了他一声。

申时行应了一声,快步跟了上去。

心中却不免想到,皇太子朱翊钧这位后辈,在不在座师说的范畴中?


一上来就整大活,抬出两淮盐政,却不是朱翊钧有心欺负老实人。

实在是形势所迫,必然有人得挑此大任。

缺钱啊!

细数如今朱翊钧要做的事情。

吏治、税制、度田、开海、重立少府、推动自然哲学的萌芽、拆分南直隶、改良朝贡体系……等等等等。

桩桩件件,没有一事是不需要实打实的兵权做后盾的。

练兵总得要白花花的银两。

这就又回到了那个问题——在考虑钱用到哪里的时候,先得回答,钱从哪里来。

各部司的属库有多少钱,是他让张居正当家后,第一件需要跟他交底的事。

张居正也没想瞒着他,有了结果第一时间便给他通了气。

其中,光禄寺情况最差。

七月,让户科右给事中冯时,去查了光禄寺。

九月有了结果,上奏说,光禄寺历年收支相抵,从无结余。

这就罢了,自隆庆改元至五年,通计各省,拖欠共一十九万五千二百有奇。

换句话说,寅支卯粮,一分不剩,各省的账,也开始慢慢收不上来了。

而后则是户部太仓库,也就是国库。

张守直致仕后,王国光上任户部尚书,立马彻查太仓库。

上月便有了结果。

太仓银库,止于六月底。

实在各项银,共二百五十二万五千六百一十六两,金四百六十五两,铜钱一千六百一十九万九千四百八文。

全部折算成白银,哪怕按多的折算来估计,也就五百万两白银!

这可是国库!天朝上邦,国库才五百万两库存!

远的说隆庆二年,岁支有四百四十万两,近的说去年,也支出了三百二十余万。

换句话说,国库只有一年余的存银,难怪高拱说不能轻启战端,这点钱,但凡打一场,国库就要被掏空。

其余大大小小,如兵部的太仆寺库等,几乎也都处于这种寅支卯粮,入不敷出的状态。

内帑,更是不例外,否则先帝也不会跑去问户部要钱了。

尤其是八月支出了一百万之后,便只剩二百三十万两了。

这些情况,朱翊钧早就心里大致有数。

所以早早做好了开源的打算。

要开财源,怎么开?

无论是税法,还是度田,开海,这些真正开源的事,又都需要银钱打底,以及长时间的前期准备。

所以,第一笔启动资金,朱翊钧便盯上了盐政!

都转运盐使司有六,曰两淮,曰两浙,曰长芦,曰山东,曰福建,曰河东。

无论从哪口井开出来,都是这六司进行收缴、漕运。

而天下盐政,大半都要落到两淮上来。

所谓,长芦山东、价廉课充,惟淮盐居天下之半。

但盐政来钱快,却并不意味着税收多。

洪武年间,两淮盐场三十处,每岁有三十五万引,换算下来就是一亿四千斤。

结果到了如今,只换了度量单位,从一引四百斤,改成了一引二百斤。

听起来有了七十万引,实际上还是一亿四千斤。

非常地稳定。

当然,与之对应的,就是不知来历的私盐与日俱增,似乎真是倭寇晾晒的海盐一般。

其实这也就罢了,足额交税,朱翊钧还能忍让一时。

但是按照如今的盐纲制,一引收银六钱四厘,其外还另税三银,公使三银。

合计一引收六银六钱四厘的税。

那么两淮至少该缴税四百六十万两。

可实际呢?

去岁,分运户部、太常寺等各库,加起来才一百一十万两!

明面上的两成!还不算私下卖出去的!

简直是欺天了!

从盐商,盐场、地方官府,到转运司、漕运衙门、中枢蛀虫,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知道收了多少!

这就是他叫回海瑞的缘故。

这种规模的贪腐,张居正都不一定会支持此事。

只要有私情,终究要讲个“大局为重”。

尤其是大明朝私人请托,可以说蔚然成风。

张居正背靠楚党,一票门生故吏,盘根错节,更是会被众人拽着走。

更别说还有什么浙党、晋党疯狂扯后腿。

可以说,两淮的盐政,除了海瑞,没人能办。

这里面的弯绕,凡是拉个有官身的,都多少明白一二。

海瑞自然更是不例外。

他瞬间就反应过来,失声反问道:“中枢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两淮盐政,可比剥削百姓要难多了。

如今竟然要动两淮盐政,那必然是中枢局势已经刻不容缓了。

朱翊钧暗赞一声。

这就是他欣赏海瑞的缘故。

有坚持,却有着不凡的政治智慧。

清官,又是能吏。

但凡能驾驭住,哪个上位者不疼惜?

朱翊钧点了点头,直言不讳:“海卿或许不知道,如今中枢财用大亏到了什么地步。”

“若是不趁着如今还有些力气,想办法把税收上来,恐怕……”

朱翊钧点到为止。

转而详细说了一番各司库的存银。

海瑞面色凝重,只觉得其中情况,触目惊心。

朱翊钧见海瑞认真听着。

接着道:“这就罢了,各地收上来的税银,累年渐少,甚至还有拖欠。”

“不少省的布政司使换了人,就不认前人的账。”

“而前人调动了,也说不知情。”

“以至于今年夏税只收了八成。”

“还有军饷之事也险些闹出乱子。”

“七月时,内外官兵得知先帝驾崩,便一同鼓噪起来,问各地督抚催讨欠饷,一副要兵变的架势。”

“最后朕与内阁实在没办法,只能各处凑。”

“八月廷议,户部太仓库出了三十万两,兵部将太仆寺库马价银抽了三十万两,工部奏请陵寝降低规制,从节慎库省出了银子二十万两。”

说到这里,朱翊钧竖起一根指头,语气复杂:“朕的内帑,拿了一百万两出来。”

“共一百八十万两,内外官兵凡六十六万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银各二两。”

“好歹压了下去。”

他看向海瑞:“海卿,朕当真不想大明朝,交代在朕手中。”

海瑞看着眼前的少帝忧国忧民,一时怔了神。

他此次复起,离乡时,不少人都说他快花甲之年,如何还能承担重任,劝他不如在家好生修养,侍奉老母。

可如今看到这位少帝,幼弱的躯壳,肩挑天下,不比他海瑞更辛苦?

朱翊钧说完苦难,阐述完必要性,这才切入正题:“所以,朕想让卿从两淮盐政开始,清厘税政。”

这事,可以说难到了极点。

不杀个人头滚滚,别想做成。

而其中的危险性,更是不言而喻。

海瑞终于回过神来,却没有轻飘飘地满口答应。

反而正襟危坐,谨慎问道:“陛下想让臣做到什么地步?”

答应此事的同时,也是提醒。

他今日是第一次拜见新帝。

虽说皇帝对他礼遇有加,情真意挚,但他终究还是不了解皇帝。

海瑞生怕皇帝年幼,把事情想得太简单。

当初只是对付徐阶一人,就不慎激起“民变”。

那只是区区三十万亩良田,如今皇帝要动的,可是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海瑞不怕此事干系重大,只怕把这事办砸了,既坏了大局,也辜负了皇帝信任。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

见菜肴上齐了,他便止住了话头。

转而开口道:“海卿舟车劳顿,必然饥肠辘辘,咱们吃完再说。”

海瑞还要再说,朱翊钧忙按住了他:“用完午膳换个地方说,朕带你见几个人。”

前者当即不再言语,行了一礼,有些拘谨地吃起了午膳。

期间,海瑞一再打量着皇帝。

海瑞并不是什么呆笨的直人。

相反,海瑞是一名偏执的聪明人。

当初做县令的时候,遇到收受贿赂,却得罪不起的巡抚之子,便会假称其人是冒充,绑了给巡抚送去。

而后劝谏世宗,也知道好话说尽,定下本性是好的,后面懈怠了这种基调。

往后在南直隶对付徐阶,虽然惜败,却也显出了灵活手段。

海瑞自然明白面前的这位少帝,之前的种种表现,多少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里面。

但,他还是准备毫无保留地接下这档子差事。

自然不是他喜欢纳头便拜,而是,海瑞有海瑞的行事准则——海瑞,只观其行。

无论嘴上说得多么天花乱坠。

若是要他海瑞粉饰太平,或者回来做个帮腔唱戏的,他转身就会离开,绝无商量的余地。

反之,若是交给他海瑞的差事,真的利国利民,他哪怕粉身碎骨,也必然在所不惜!

是故,当他听到要清理两淮的蛀虫时,他心中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就认同了此事!

海瑞,从来都只做自认为对的事。

他,只会为了公理道义而活!

……

二人忙着谈正事,用食极快,简单扒拉一阵,便结束了用膳。

朱翊钧便领着海瑞,出了文华殿。

让侍从跟远一些,他才回头接上方才的话题。

二人走在宽阔的御道上,周围没有一人。

朱翊钧歉声道:“所谓君不密则失臣,文华殿毕竟人多眼杂,不如这样空旷之地谈事情方便。”

这是在解释方才关键地方打断海瑞,闭口不谈的原因。

海瑞有些惊讶地看了一眼皇帝。

很难想象这是一名少帝能有的城府,竟然在文华殿这种地方也保持着戒心。

他莫名又增添了几分信心。

朱翊钧摆了摆手:“方才说到哪里了?”

海瑞小心道:“说到,陛下要臣做到什么地步?”

是要点到为止?

还是要搅翻两淮?

或者彻查到底,捅破九重天?

若是皇帝有不同的目标,他此次赴任,自然也要有不同的应对和手段。

朱翊钧走在前方,伸手示意海瑞走近些。

而后才侧过头,看着海瑞认真道:“海卿,朕不是要将你当用完即弃的刀来使。”

这话肺腑之言,情真意切。

海瑞自然感受到了,却不敢接这话,毕竟有隐射先帝的嫌疑在里面。

连忙就要请罪。

朱翊钧扶住了他,忙劝道:“卿仔细听朕说。”

三纲五常入脑,好指挥归好指挥,但相处起来,确实有些不太适应。

他好歹是劝住了海瑞。

才继续说道:“两淮的事,朕给你划一条线。”

海瑞不解,疑惑道:“请陛下明示。”

朱翊钧点点头,娓娓道来:“其一,此事不必竟全功,有个四五成成效便足了,卿自己把握。”

“其二,万历元年以前的事,既往不咎。”

如今距离万历元年还有两个月,足够海瑞赶到两淮。

新不查旧,以及留有余地,都是必要的妥协。

若是非要查个底朝天,那火,必然要烧遍半边天。

说不得还要被引火烧身,扛着海瑞反皇帝。

谁敢打包票说他仰仗的张居正、吕调阳等人,都冰清玉洁?

乃至他的国丈,他的母后,他的三公,他的内廷,他的锦衣卫,能不能有一个是干净的?

掀起无差别的反贪大狱,不啻于一场黑暗动乱。

反而会让真正要做的事,被扩大化,失去章法,而后草草收场。

不过道理是这个道理,他还是有些怕海瑞固执不愿同意。

毕竟历史形象与真人,未必一般无二。

说完这句,就忍不住抬头瞥过海瑞,想看看这位海青天的反应。

若是真的眼里揉不得沙子,他便要使出别的方案了。

不过出乎他意料的是,海瑞不仅没有嚷嚷着贪官都得杀,绝不姑息之类的话语。

反而是投来惊叹赞许的目光。

直到皇帝疑惑看了他一眼,他才无奈解释道:“陛下莫不是以为我是什么死脑筋?”

好歹也是从县令做起,一路到中枢的人物。

也不知道世人给他传成什么样了。

连这位少帝也害怕他是这种老顽固。

朱翊钧轻咳一下,掩饰尴尬:“那倒不是,只是怕贪官污吏行事太过,惹得卿意气激荡。”

他左右看了看,继续说道:“考成法所到之处,朕会配发绩效。”

“此前俸禄不足,让百官失了约束,也是朕德行有亏。”

“但,若是考成法到后,发足绩效,还不知收敛,海卿,就不必顾忌了。”

两淮南直隶也在这次考成法的范畴里。

工资不够,你伸手就算了,否则总能怪到朱家人头上。

但往后配发绩效,还不知死活,那就别怪皇帝下死手了。

高薪未必养廉,还得配合雷霆手段。

身旁的海瑞,不知是想起了窘迫贫困的官场生涯,还是眼底浮现起了因贫而贪的同僚。

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拱手弯腰,行了一个谢恩礼:“陛下仁德,微臣代天下清流拜谢。”

海瑞难道不缺钱吗?难道没有让妻儿老母过得好些的心吗?

可朝廷俸禄就这么一点,他也无可奈何。

他明白只靠俸禄的处境,自然也明白常人要坚持像他这样有多难。

才让多少同僚走上了邪路。

如今圣上感念清流不易,有了绩效这德政,他当真是替后人,替同僚谢恩。

朱翊钧没做理会,虚虚将他扶起。

接着道:“至于怎么处置,朕也再给你划几条线。”

海瑞躬身静听。

朱翊钧双手负背,侃侃而谈:“其一,家族之内没有官身的豪强小吏、士绅盐商,卿从重处置,能杀多少是多少。”

没有官身始终能量有限,掀不起太大风浪。

正好借机清理一批蛀虫,抄家灭门,也好填补国库。

“其二,涉及到七品以下的,卿依律处置,不必顾忌风议。”

这批人必须要处置。

风气已然坏了,正要将这些小官清除掉,腾出关键位置来,留给考成法合格的官吏们。

“其三,四品以下的,卿务必要明正典刑,会同王宗沐、刑部,办成铁案,若是需要独断,下手之前说与朕一声,才能行事。”

七品以上,可以说是一地高官了。

即便是给海瑞钦差巡抚的名头,也不能独断专行。

办成铁案,自然为了减少海瑞的政治风险。

若是要争夺时机,权宜变通,那就汇报给他,手续他自然会事后帮忙补上,有人追责,他也自会顶上。

至于明正典刑,也是有所考量。

这个级别高官,是地区政治氛围的风向标。

非得好好杀一批,才能起到震慑作用。

“其四,四品及以上的,卿不要擅动,你这四品身板扛不住,直接知会朕知晓,朕亲自为你做主。”

海瑞这个佥都御史,本身就只四品,而南直隶一大堆三品的侍郎、二品的尚书。

更别提还有某些老而不死的超品们。

这些人若是真的涉案,海瑞就顶不住了。

再让人家顶,就有过刚易折的风险了。

朱翊钧还没有薄凉到这个地步。

自然是需他亲自接下。

海瑞静静听着皇帝诚心相交,为他划线。

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凛然有杀气四溢,海瑞不知为何,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越笑越是灿烂。

这等行事章法,天资俨然更胜世宗一筹。

他何尝听不出来其中用意。

以海瑞多年做事的资历,一听便明白这是有的放矢。

这位陛下宛如行军布阵一般,知己知彼,分而划之,各个击破。

除了这份天纵英姿,其中的信任与呵护,更让海瑞心中触动。

七品以下随便处置。

四品以下走流程。

这是何等的托付信任?

别的钦差,哪怕领了王命旗牌,也不可能对文臣动辄喊打喊杀。

圣上这是彻底放权给他啊。

更难得的,反而是四品及以上就不让杀了。

若是没这句,皇帝便还是将他当做一把用完就扔的刀。

可一旦加上最后这句……海瑞在心底叹了口气,当真是无以为报。

但,感动之余,他也不忘查漏补缺。

海瑞恭谨问道:“陛下,勋贵皇亲呢?”

两淮的盐政,别以为只是地方贪腐而已。

两京之地,这些身居高位的,多半牵连其中,勋贵皇亲,必然也有人身在局中。

朱翊钧早就想到此关节。

语气莫名道:“让他们来找朕,就说,朕这里有桩大生意,莫要纠结蝇头小利,否则休怪朕翻脸不认人。”

给面子,那就利益置换,若是不给面子,只能自己把这些勋贵的脸皮扒下来了。

这话有些卖关子。

但皇帝不说,海瑞也不会细问。

只是行了一礼,表示遵旨。

末了,又提醒一句:“陛下,刑部尚书王之诰,听闻此前在南直隶颇得官场人望。”

让杀归让杀。

但佥都御史,至多也就办案,哪里能说杀就杀。

要明正典刑,这事还得落到刑部头上。

但如今的刑部尚书王之诰,在南直隶人缘未免有些太好了。

朱翊钧自然听出言外之意。

他微微摇头,肃然道:“不走刑部的流程。”

“南直隶的刑部尚书已经致仕了,朕暂时不会补缺,届时,南直隶刑部左侍郎王锡爵,会配合你。”

“还有新任大理寺少卿陈栋,跟随你去两淮。”

海瑞叹服。

都察院、刑部、大理寺……这是给他海瑞量身定做了一个三法司啊。

当真是算无遗策。

没想到他海瑞也有办事不用愁权限的一天。

他再度行礼,语气坚定,立下军令状:“圣上如此信任,臣必定不辱使命!”

朱翊钧却突然咧嘴一笑:“海卿莫急,还不止这些。”

“走,朕带你去校场,再给你几个人。”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

“我躬安。”朱翊钧答。

“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

“奏来。”朱翊钧回。

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

“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

“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

……

“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

……

“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

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

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

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事人。

朱翊钧听罢,露出些许悲伤的神情,用背诵的口吻,一板一眼回复道:“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所闻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这就是藏拙了,聪明些倒是无妨,却不好显得太过老戏骨,背诵式棒读最是贴合人设。

“殿下三思!”张居正再劝。

“心意已决!”朱翊钧态度坚定。

“如此,社稷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以嗣君视政,泯哀痛再登大位。”高仪出列以对。

“视政可也,余者再议!”朱翊钧退让。

“再请殿下择日迁乾清宫,以正皇城主位!”群臣顿首。

“可!着礼部议拟日期。”朱翊钧同意。

这都是礼部议好的流程,君臣背台词即可,过场走得很是顺利。

朱翊钧也没有在此时搞大新闻的想法,礼制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自己此时的根基,在没立起别的基本盘之前,不能轻易损坏。

每一次的辞让都有实际意义所在。

前次于会极门辞让,众目睽睽,天日昭昭,象征着皇帝驾崩,国定嗣君,带着宣告的意味所在。

此次在文华殿辞让,皇帝便殿,百官俯首,用流程确认了朱翊钧视政的权责,同时拟定好搬宿舍,正位乾清宫,可谓外朝君臣厘界,内朝上下分位。

等到下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顺受下劝进,称孤道寡了。

朱翊钧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自己如今还是幼童之身,端坐久了多少有些难捱。

好在没多久,君臣一阵对白,终于是走完了流程。

而后凑数的军民代表,以及品级不够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剩下六部九卿等重臣。

朱翊钧醒悟,这是要开始议事了。

劝进凑人头显得人多,但帝国中枢议事,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资格的。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朱翊钧有心仔细观察,却有两名小黄门搬来一道屏风,放在了御案之前,隔绝了内外视线,让他看不真切。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听政,能听,但不能插嘴。

刚享受过百官叩首,山呼君上,此时转头发现中枢议事,自己只有参会的资格,不能议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冯保则是站在屏风侧面,交通内外的位置。

他作为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廷议自然也是有资格议事的。

朱翊钧对冯保出声问道:“大伴,常朝是品级以上才能参会吗?”

冯保从屏风侧面挪了两步,到近处:“殿下,常朝入廷官没有定数,内阁领班为惯例,有事要各部衙门来议,去办,各部才来。尚书、侍郎径自来人都可以,不以品级来定,涉及专门事情,不入流小官也偶有参会。”

朱翊钧了然,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事不算太了解,若非有前身的记忆,他还以为是下面站几百个人,他坐在上面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路数。

现在看来,反而有点像他前世班子议事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太监神情恭谨,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他突然拽住冯保的衣袖,眼神委屈道:“那高拱霸道跋扈,本宫不得已,让大伴丢份,委屈大伴了。”

政治嘛,装嫩不丢人。

安抚冯保还是有必要的,他跟高拱互撕就好了,可别让自己引火上身。

前身被弄得被迫灵前跪错,颁罪己诏,可是让他警钟长鸣。

苦一苦冯保可以,仇恨还是高拱来担吧。

冯保深深垂下头颅:“殿下折煞臣了!”

眼中阴鸷一闪而逝。

朱翊钧低声说道:“大伴且放心,等本宫登基,必然让高拱好看!”

说罢,还挥舞了一下拳头,冷哼了一声。

只见冯保抬起头,眼中晶莹热泪,夺眶欲出:“殿下……”

好厉害的哭戏啊,朱翊钧感慨不已,前世的鲜肉有这一半水准,他还能看不进去电视剧?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殿内议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前者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出列道:“这是湖广走过来的案子。”

“是说有一矿税太监,意图淫亵妇女,被咬断了舌头,事涉内廷,地上与刑部不好擅定。”

他看向内阁诸人,顿了顿,又看向冯保:“几位阁老,冯大珰,刑部的意思是,要不要廷鞠会审?诸方定个章程,我部才好往宫里上奏。”

朱翊钧隔着屏风差点咳出声来,太监淫亵妇女?开什么玩笑?是他听错了?

他忍不住看向冯保。

只见冯保移步到屏风侧面,面无表情回道:“具体案由司礼监已经知悉,刑部按律处置即可。”

下方的高拱也立马道:“按律处置,如实上奏。”

按律处置,也就是真要当太监淫亵妇女来办案了,二人难得达成共识。

倒让朱翊钧一愣,二人不觉得这事离谱吗?

矿税太监……

湖广地方……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刑案!这分明是火烧钦差!

太监自然不是去收税,而是巡税,说白了,就是中枢查账的钦差。

但就是这么一名查账钦差,没卵蛋的货色,到了地方不好好查账,去淫亵妇女?

糊弄鬼呢!

这哪里是什么疑难案件,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地方与中枢的博弈,难怪刑部不敢处置,一杆子捅到了廷议上。

湖广将此事,以太监淫亵妇女为案由,上报到刑部,难道不知道有多么可笑吗?

这是有恃无恐啊!甚至可能是有意如此!

用这么可笑的原因将人撵走,简直是胆大包天。

更最离谱的是,中枢面对这种挑衅,竟然毫不迟疑地退让了!

湖广的矿课,水到底有多深?

可惜他廷上不能随意插话,连冯保还不如。

只能等刑部上奏,内阁拟出意见报到两宫后,他才能过问。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等等!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

“兵部尚书杨博呢?”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

朱翊钧瞬间了然。

晋党!

果然是你!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

不,不止于此。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

又是谁给他上课?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

为什么?他不敢!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