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泉来不及做过多的解释，此刻他的心里只有发烧的瑶瑶。
他抱着瑶瑶，踉踉跄跄地冲入冰天雪地之中，直奔村头的苗二叔家。
“二叔！二叔快开门！”
陈泉的手重重叩在紧闭的院门，声音抽泣沙哑。
很快，漆黑的小院亮起一道烛光，随后一个五十多岁，身穿绿色军大衣，头戴棉帽的黑皮肤老汉推开了院门。
“大晚上的鬼叫什么？你也不怕把狼招来了！”
“希望你是有什么正经事，要是敢来和老子借钱，老子打断你的腿！”
苗二叔一把操起门口的锄头，不耐烦地瞪向陈泉。
然而，当他看清陈泉怀里抱着的人影后，立刻吓得将锄头丢在了地上，脸色惨白道：“这......这是咋了？”
“高烧！瑶瑶高烧不退，要是这么烧下去，小娃娃的命可就要没了！求求二叔，你用那台红28送瑶瑶去一趟医院，求求你了......”
陈泉急得眼眶通红，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
所谓的红28，就是东方红28型拖拉机。
八十年代，这种拖拉机基本装备了全国的农村，由公社统一管理。
苗二叔就是一名拖拉机驾驶员，年轻时候的风采，不知道迷倒了多少少女。
然而这个年代，可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当拖拉机驾驶员的。
苗二叔家三代贫农，拥有红根青苗，这才让他有资格成为了这光荣的拖拉机驾驶员。
苗二叔这人倒也不坏。
他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虽然嘴上很厉害，可心里却是一个绝对淳朴善良的农村人。
这些年，村里人因为陈泉的胡作非为，都对陈家指指点点。
唯有苗二叔不会这样做，甚至还会站出来唾骂陈泉不务正业，希望陈泉可以改邪归正。
而私底下的时候，苗二叔也会将一些多出来的粮食布匹送给陈伟夫妇和王萍。
否则就按照陈泉那要钱的速度，陈家人早就饿死了！
而前世陈泉最恨的人，就是苗二叔。
他认为苗二叔多管闲事，罪该万死。
可直到陈泉家破人亡，沦为一个残废被所有人嫌弃的时候，却是苗二叔接济了陈泉，才让陈泉没有在最开始的几年被饿死。
甚至于就连当初陈家人的后事，都是苗二叔帮着处理的，后面还帮瑶瑶找了一个福利院收留。
陈泉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了苗二叔对自己家里人的照顾。
他悔不当初，可一切都晚了。
“都这个时候了，还说什么求不求的？赶快把孩子抱进来，我这就去开拖拉机！”
苗二叔急忙让开大门，让陈泉抱着孩子进去，自己则急匆匆地跑进了一旁停放拖拉机的牛棚。
柴油拖拉机可不是那么好启动的，好在苗二叔经验丰富，在油箱下点燃了一把柴火，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这才将拖拉机点火成功。
这个时候，苗二叔已经冻得面红耳赤。
可他顾不得这些，赶忙冲进屋子里喊陈泉，“快抱着孩子上后斗！”
“谢......谢谢二叔！”
陈泉抽泣着点头，抱着瑶瑶上了后斗，然后将瑶瑶小小的身子藏在了自己的怀里。
如此寒夜，坐这种没有车壳子的拖拉机去医院，绝对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可这是现在唯一的办法，陈泉没得选。
能不能熬过这一劫，很大程度还要看瑶瑶自己。
苗二叔一脸诧异，不敢相信陈泉居然和自己说了谢谢。
“这小子今天怎么回事？太阳难道打西边出来了？”
苗二叔一脸茫然。
这时，陈伟夫妇和王萍也从屋子里跑了出来。
陈泉抱走瑶瑶，他们就一直跟在身后。
他们可不放心让陈泉这个烂赌鬼一个人带着瑶瑶走。
“老苗，我们也去！”陈伟一瘸一拐的来到拖拉机旁。
苗二叔给陈伟递出一根自己捏的土烟，摇头道：“老陈，你就别跟着去添乱了！”
“你腿脚不好，这拖拉机又冷又颠，就你的身子，扛不住的！”
“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让王萍和弟妹跟着一起去吧。”
“这......好吧。”
陈伟也知道自己的情况，虽然担心，可为了不添乱，也只能点头答应。
苗二叔转身回屋，拿出了一些零零散散的票子塞到了李梅手里。
“弟妹，这钱你收好了，看医生肯定是要用钱的，那小子，指望不上！”
“这......这多不好意思啊！”李梅有些难为情。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孩子的身体要紧！”
苗二叔不给李梅拒绝的机会，扭头跳上驾驶位便带着几人驶入了风雪之中。
陈伟站在原地，目送拖拉机消失在了夜色中。
他好似一尊残破的雕塑，竖立在冬夜的寒风中。
那单薄的身体，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
看着逐渐被风雪掩埋的人影，陈泉鼻子一酸。
早几年的时候，陈伟的腿还没瘸。
那时候陈家虽然也困难，可还没有到食不果腹的地步。
这一切都是因为陈泉结婚之后胡作非为，陈家入不敷出。
陈伟不得已，再次扛起家庭的重负，一个人在公社做两个人的活，如此才勉强养活了家人。
可他毕竟年纪太大了，高强度的劳动，导致他体力不支，没有抱住一个从拖拉机上丢下的草垛，结果被压断了腿。
这一切，都是陈泉导致的！
可前一世的陈泉非但没有愧疚，反而说他活该，说对方自己不注意，还回来卖惨？
念及于此，陈泉冷不定的抬手抽在了自己的脸上。
“陈泉！你真不是个东西！”
忽然的动静，惊得坐在一旁的李梅婆媳纷纷侧目。
她们眼底的疑惑越发浓郁。
陈泉今晚的行为，简直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让她们摸不着头脑。
耳边是呼啸的风声。
陈泉双手紧紧抱着瑶瑶，手臂因为长时间的压迫早已麻痹，可陈泉却浑然不觉。
前世的一切在脑中如跑马灯一般闪过。
他没有留意一旁诧异注视着自己的李梅婆媳。
陈泉死咬牙关，心底只有一个念头。
“这一世，我一定要让爱我的人，都过上好日子！”
“前世发生的一切，我都决不允许再次发生！”
“阿嚏！”
这时，王萍忽然打了一个喷嚏。
陈泉抬头看去。
目之所及，只穿着一件碎花棉衣的王萍，蜷缩在后斗的角落里，身体不停地发抖。

王萍的眼里先是一阵诧异。
按照以往的情况，陈泉如果这个点还没回来，肯定就是出去吃喝嫖赌了。
按道理来讲，他晚上应该是不会回来的才对。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他居然会深夜回家？
而且，对方看上去还异常清醒，完全没有喝酒的样子？
可随即，她脸上的疑惑，就化作了深深的恐惧。
她整个人的身子不住地打颤，本能地往后蜷缩，就像是一只受惊的小猫。
看着王萍的样子，陈泉的心底一阵刺痛。
对方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衣，头发只是用草绳随意地捆绑在脑后。
白皙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因为受苦而特有的腮红。
一双清澈明亮的眸子内，仿佛蕴含星月。
哪怕是恐惧，都那般动人！
若是放在后世，王萍这般姿色，足以秒杀一些明星，更别说是这个人民普遍因为营养不良而瘦弱难看的年代。
可惜就是这般漂亮温柔的女子，手臂和脖子上却满是触目惊心的淤青！
没错！
这些都是陈泉醉酒后种下的恶果！
念及于此，巨大的悔恨如潮水般涌上陈泉的心头。
他急忙上前一步，哆嗦道：“萍儿，你别怕，我......”
“站住！”
李梅快步冲到王萍身前，张开双臂将王萍护在身后。
“陈泉，你这点儿回来，肯定又是因为没钱了，所以想回来要钱，是吗？”
“我告诉过你，家里已经没钱了！你要是还敢对萍儿大打出手，我就和你，和你......”
李梅枯瘦的脸不停地颤抖，豆大的泪水夺眶而出。
她早已将陈泉视若己出，爱得深沉。
可陈泉这五年来的所作所为，已经伤她太深！
“我们就和你断绝关系！”
最后，还是陈伟替她说出了心里的话。
他踉踉跄跄地倚靠着木棍来到王萍身边，将王萍扶起来后愧疚道：“萍儿，是爹对不起你！
爹要是早知道陈泉是这么个混蛋，当初就不该让你嫁给他！”
“爸，你别这么说，这不怪你。”
王萍关切地扶住陈伟，眼眶通红。
看着这么孝顺的儿媳妇，陈伟心底说不出的刺痛。
他叹息道：“萍儿，你是个好姑娘，人美心善！可惜爹没本事，爹没能教育出一个好孩子！爹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啊！”
闻言，王萍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归是夺眶而出。
嫁给陈泉的这些年，她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从嫁给他的第一天开始，陈泉便开始吃喝嫖赌。
对方不但将家里所有的钱和粮票都抢走了，甚至还一言不合就对她大打出手。
尤其是陈泉每一次进城认亲不成之后，回来都会打她。
对方说就是因为她这个扫把星，才导致爸妈不认他。
村里人见惯了王萍挨打，一面为王萍不值，另一面也认为王萍这么能忍，说不定也是因为心里有鬼。
而这所谓的心里有鬼，自然就是搞破鞋！
这毕竟是一个重男轻女的时代，哪怕陈泉打媳妇千错万错，可有心之人还是喜欢胡乱猜测。
时间长了，村里不少人都说陈瑶其实是王萍和别的野男人的种！
而陈泉之所以经常打王萍，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被戴了绿帽子。
这五年来，王萍不但要忍受陈泉带来的痛苦，还要承受村民们的非议。
若非有着理解自己的公婆，以及可爱的女儿，她怕是早就坚持不下去，投井自尽了！
王萍深吸一口气，快速擦去眼角的泪水，挤出一个笑脸安慰道：“爸，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泉哥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等瑶瑶长大一点，一定会担负起一个做父亲的责任的！”
虽然王萍是这样安慰的，可打心眼里来说，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说的话。
如今她唯一的期盼，就是能够将瑶瑶健健康康地养大成人。
到时候，自己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否则在这个封建的年代，她如果一个人带着孩子离开这个家，光是旁人的那些非议，就足以杀死她了！
“哎，你呀你，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向着他说话？”
陈伟叹息一声，随后瞪向陈泉道：“陈泉，你也看到萍儿是多么懂事的女人了。”
“她受了你那么多的气，却还在替你说好话！你要是还不讲道理地和她要钱要粮，你简直就是个畜生！”
“爸，你误会了！”
陈泉赶忙解释，随后又上前了一步。
然而就是这个动作，却吓得王萍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她以为陈泉又要动手了，哭喊着求饶道：“不要！求求你不要打我！最起码，今天不要打我！”
“瑶瑶生病了，我要去隔壁村找医生！求求你今晚放过我，求求你......”
咯噔！
陈泉心头一颤！
他猛地回头，这才看到了蜷缩在棉被里，脸色煞白的陈瑶！
哎呀！
陈泉重重拍了一下脑袋，恼怒自己怎么忘了这么重要的事？
前世就是今天，自己因为认亲不成，和狐朋狗友喝到半夜才回来，然后对着王萍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那时王萍也曾求过自己不要打她，说是要去请医生，可他哪里听得进去？
当时陈泉甚至还说出了“烧死了更好，省得这野种吃我的粮”这种畜牲不如的话！
之后，王萍拖着伤痛的身体，连夜去请医生。
最终因为虚脱，晕死在了半路。
那夜之后，瑶瑶被烧成了傻子，王萍也因为冬夜的寒冷，被冻出了寒伤。
不久之后，王萍便撒手人寰，陈伟夫妇也自责离世，瑶瑶直接被送进了福利院。
而陈泉也因为过度悲痛，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残疾废物！
“打啊！让他打！连我一起打死算了！二十多年，就拉扯出这么一个白眼狼，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李梅情绪激动，扯着嗓子嘶吼。
陈泉来不及回答李梅的话，重活一世的他，绝对不能容忍上一世的悲剧重演！
他疯了似的冲向炕头，连同着棉被一把裹起瑶瑶，便要往外冲。
见此，王萍三人瞬间吓傻了！
“畜牲！你这个畜牲！”
李梅嘶吼着拉住陈泉，“你要钱不成，还要拿孩子去卖钱？你还是个人吗？她可是你的亲闺女啊！”
“妈！我怎么可能拿自己的亲闺女去换钱啊，我是要带瑶瑶去治病，你快放开我！”
陈泉急得焦头烂额。
回头的瞬间，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水，泉涌而出！
这一幕，顿时看呆了王萍三人。
陈泉，居然哭了？
还是为了自己的，女儿？

因此今天小护士来找陈泉的时候，心底还是有些没底。
陈瑶和王萍的情况还没稳定。
她害怕陈泉会嫌弃住院费太高，让她们直接出院。
可没想到，陈泉居然一口就答应下了要交住院费？
甚至还害怕自己老婆不舍得，而故意隐瞒？
这样的男人，真的会是那个老大爷口中的恶人吗？
小护士惊讶过后，立刻露出一副明媚的笑容，点头道：“同志，你就放心吧，我也是女人，当然会心疼女人的！”
“只要你能按时交上住院费，我一定会帮你隐瞒的。”
小护士对陈泉的称呼，也从直呼名讳，变成了同志。
要知道在这个年代，同志这两个字的含金量可是极高的。
......
陈泉道谢后回到病房。
一进门，陈泉就迎上了李梅婆媳焦急的目光。
“妈，萍儿，你们这是怎么了？”
“我想出......”
王萍刚想开口，李梅立刻起身打断了她的话，“萍儿，医生说了，你营养不良太严重了，这几天必须要输营养液补充营养。”
“你就听医生的话吧，好吗？”
咯噔！
陈泉心头一颤。
自己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虽然他已经安排小护士不要透露住院费的事，可冰雪聪明的王萍，又怎么会想不到住院会花大价钱？
陈泉快步上前安慰道：“萍儿，你就听妈的吧，刚刚我已经去了缴费处了。
护士说之后的住院费用和之前的抢救费是一起的，我们不需要再额外交钱了。”
“真的吗？”王萍顿时面露惊喜，可随即又凝眉道：“可抢救的费用是瑶瑶的，我住院肯定还要额外花钱吧？”
“我身体没问题的，你们就让我出院吧，把这钱剩下来给瑶瑶多买点肉补补，我不要紧的。”
“萍儿！”李梅眉头一皱道：“医院里的事，你就别操心了，让妈和陈泉来处理，你就安心养着，好吗？”
“我......”王萍终归还是太孝顺了。
她没办法忤逆婆婆的话，最终还是点点头不再提出院的事。
“陈泉，你和我出来一下。”
李梅安顿王萍睡下后，带着陈泉来到走廊。
走廊里。
李梅从棉裤内兜取出了一沓皱巴巴的钱。
她将钱紧紧地攥在手里，眼底满是犹豫。
那些钱都是零碎的散钱，大多数都是一块两块的面值，还有一些毛毛钱，最外边则是用两张大团结包裹着。
“妈，你......你这是做什么？”陈泉似乎看出了李梅的意图。
李梅咬了咬牙，将钱一股脑地塞到了陈泉的手里。
“儿子，这是妈最后一次相信你了！
你昨天做的一切，妈都看在眼里，妈不愿意相信你做那一切都是为了骗钱！
妈始终认为，你一定会改邪归正！”
“这些钱，是咱家所有的积蓄了！
妈知道，住院还需要用钱，你拿着这些钱去交了医院的费用。
如果有多的，就买些补品给她们娘两儿补一补。”
“只要你肯浪子回头，妈相信咱们一家子肯定能把日子过好！”
陈泉红了眼眶，手里不足一两的零钱，在此刻却像是一尊山岳，压得他抬不起胳膊。
他不愿意要老两口的血汗钱。
可他清楚，现在正是要用钱的时候。
这钱，他还真的不能不要。
嗵！
陈泉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
咣！
他的脑袋重重磕下，“妈，儿子和您保证，这是儿子最后一次拿您们二老的钱！”
“从今往后，儿子一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一定！”
“诶，妈的好儿子，只要你能有这份决心，妈就算是死，都能合眼了！”
李梅颤颤巍巍地扶起陈泉，早已哭得双目通红。
陈泉不用刻意去数，也知道这笔钱一共有一百二十三块。
因为这笔钱在前世的时候，陈泉就知道了。
当时瑶瑶烧成了傻子，王萍被冻坏，最终因病离世。
李梅就是拿出了这笔钱，先帮王萍治病，之后操办王萍的后事，还给自己和陈伟买了两口棺材。
可直到他们老两口去世后，陈泉才知道这笔钱是当初陈伟腿被砸伤的赔偿金。
而他也知道了这笔钱被陈伟夫妇藏下来的目的。
他们是想着如果陈泉某一天可以改邪归正的话，准备用这笔钱给夫妻俩在县城里租个门面，做点小生意用的。
可他们到死也没想到，这笔钱最后竟然成为了三口棺材钱！
其实陈泉当时也询问过这笔钱，可老两口死都不承认有赔偿金，陈泉也只能不了了之。
可以说，这笔钱是陈伟用一辈子的残疾换来的！
这钱的分量，不可估量！
......
拿上这笔钱后，陈泉没有去交费，而是离开了医院，走向附近的公园。
这笔钱弥足珍贵，陈泉一定要让这笔钱生出更多的钱！
八十年代的公园比起后世的公园，除了少了一些游乐设施之外，倒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中央是一个人工湖，四周有三座假山。
公园门口内部的小广场上，聚集了不少中老年人。
老年人们没有跳着后世火遍大江南北的广场舞，大多是三三两两地聚集在树荫下，玩着象棋，踢着毽子，或者吹牛侃大山。
冬天虽然寒冷，可却压制不了劳动人民炙热的心。
在广场中央的位置，几个穿着皮衣喇叭裤，留着三七分头，戴着蛤蟆镜的年轻人，正在跳着这个年代最流行的迪斯科和霹雳舞。
白色裤子，黑色皮衣，三七油头，蛤蟆墨镜。
这样的装扮，绝对是这个时代潮流的象征。
陈泉低头看向自己的装扮。
虽然身上裹着军大衣，可里面的衣服，却和这几个年轻人相差无几。
在此之前，陈泉可也是这些潮流年轻人中的一员。
这军大衣，他向来不屑穿，可如今却觉得是那般温暖。
陈泉在公园游走了一会儿，随后扭头离开了公园。
现在是周五的下午两点。
陈泉离开公园后，直奔最近的小商品市场。
“老板，这玩偶熊怎么卖？”
一家玩具摊位门口，陈泉冲着躺在躺椅上的老板问道。
老板抬头撇了一眼陈泉，摆手道：“三十公分的三十，六十公分的六十，一米的一百二。”
“卧槽！这么贵？”陈泉直接爆出国粹。

话落，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们万万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高烧，居然会如此恐怖！
最后竟然还下了病危通知书？
陈泉愣在了原地，双手颤抖地接过护士手里的通知书，宛如被人夺去了灵魂。
“你小子还愣着做什么？快签字啊！这可是你女儿活下来的唯一希望！”
“你他妈听到老子说话了吗！？”
苗二叔一把扯住陈泉的衣领，猩红的眸子死死地瞪着陈泉。
“我，我......”陈泉语气哆嗦，目光瞥向手里的病危通知书，一时间无法做出决定。
他不是舍不得花钱，他只是怕了！
他害怕上一世的悲剧重演。
仿佛只要自己签下字，那瑶瑶就会再次变成一个傻子！
那样一来，自己好不容易重新得到的一切，会再次烟消云散！
“呵呵，好！好啊！你小子，还真他妈的精明啊！”
“我看你小子就是想打感情牌和弟妹骗钱，结果现在知道救瑶瑶要花大价钱，你他妈不乐意了对吧？”
“你小子这牌打得好啊，差点连老子都让你骗了！你他妈的就是个畜牲！”
啪！
说着，苗二叔直接一巴掌将陈泉抽倒在地。
李梅看着颓废的儿子，心底说不出的痛苦。
早些年，陈泉可不像这般自私。
可自从他得知了自己是老两口抱回来的之后，就认为是这个家毁了他。
他开始变得自私，变得精明，变得眼里只有利益，没有亲情！
她觉得苗二叔说得不错。
陈泉之前表现出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要钱的新把戏罢了。
所以，他怎么可能花大价钱去救瑶瑶？
这和他的本意完全就是冲突的！
她叹息一声，看向一旁泣不成声的王萍，心底一阵刺痛。
她欠王萍的，怕是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是她害了王萍这个好闺女。
她，有罪！
“妈的！你不救是吧？你不救，老子救！”
苗二叔一把夺过陈泉手里的病危通知书，冲到了王萍面前。
“萍儿，你是瑶瑶的母亲，你也有资格签字。”
“你不用担心花钱，所有的花销，二叔我全出了！你赶快签字，孩子可耽误不得啊！”
王萍颤颤巍巍地接过通知书，可对于陈泉的恐惧，还是让她本能地看向了对方的方向。
她不敢直视陈泉的眼睛。
她害怕从那一对眸子中，看到绝情二字。
她不愿意承认一个父亲，可以真的放弃自己的孩子！
她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男人，是一个彻头彻尾无情无义的畜牲！
“给我！还给我！！！”
这时，陈泉忽然跳起来一把夺过了病危通知书。
他冲到护士面前，随后双膝一软，竟然直接跪在了护士面前！
这一幕，顿时看呆了所有人！
男儿膝下有黄金啊！
陈泉堂堂七尺男儿，居然给一个护士......跪了！？
护士也惊呆了，赶忙伸手就要去扶陈泉。
陈泉一把扯住护士的手，哭喊道：“求求你，求求你一定要治好瑶瑶！无论多少钱，哪怕是十倍、百倍，我都可以出！”
“只要你们能治好瑶瑶，我可以当牛做马一辈子报答你们的恩情！求求你们一定不要让瑶瑶出事，求求你们......”
忽如其来的一幕，让苗二叔等人惊得瞪大了眼睛。
他们不敢相信，陈泉的嘴里，居然能说出这番话！
他们更不敢相信，陈泉这般要面子的人，居然会为了自己的女儿下跪！
最关键的是，陈泉这般精明自私的人，竟然会为了救活自己的女儿，花费十倍、百倍的医疗费？
可他们不敢相信的一切，就是发生了，就这么赤裸裸的发生在了他们眼前！
他们没办法不去相信。
“你，你快起来，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抢救肯定是有风险的，只要你想救，那我们做医生护士的，自然会竭尽全力！”
护士刚刚还因为几人的对话，对陈泉很有意见。
可现在她看向陈泉的眼神里，却只有浓浓的敬重！
父爱！
她在陈泉的身上，看到了那堪比高山的父爱！
“好！好！你们一定要治好瑶瑶，一定要！”
看着病危通知书被护士拿走的那一刻，陈泉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被完全抽离。
他瘫倒在地，那血红的抢救室三个大字再次亮起。
惨白的灯光，好似在嘲笑着他的无能。
走廊内，一片死寂。
苗二叔等人皆是神情复杂地看着陈泉，欲言又止。
许久之后，紧紧闭合的抢救室大门再次被推开。
刚刚的护士大步走出，眉头紧皱。
陈泉等人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
护士缓缓摘下了口罩，在众人的注视下，严肃的表情忽然变成了明媚的笑容。
“奇迹！真的是奇迹啊！”
“孩子的体温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恭喜你们，抢救十分顺利！”
一番话，如同寒月的暖阳，驱散了笼罩在陈泉心头的一切阴霾！
霎那间。
他甚至忘记了这还是寒冬腊月的深夜，只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斥着温暖的阳光。
那种光明，让陈泉感觉自己几乎飞到了天上，也拥有了世间所有的希望！
身后的三人，早已喜极而泣。
然而这时，一道惊呼忽然在陈泉身后响起。
“晕了！萍儿晕了！”
轰！
骤然响起的惊呼，瞬间让陈泉跌落云端。
他急忙起身，护士却先一步冲了过去。
“家属不必担心，这位女士是营养不良和情绪剧烈波动导致的短暂昏厥，只要输一些葡萄糖就好了。”
......
病房。
王萍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入眼的是头一次没那么刺目的温暖阳光。
她从未感受过如此温暖的感觉，身下的床垫是那么的软，四周的空气是那般的暖。
王萍侧目看去，只见一个细高的背影站在窗边，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暖阳发呆。
那人不是陈泉，还能是谁？
床头柜上摆着两个暖壶，还放着两个灌好了热水的暖水袋。
几个红彤彤的苹果，简单的鲜花，一切都是那么的温馨。
阳光刺破窗台，照耀在陈泉身上。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毛衣，下身是八零年代十分流行的喇叭裤，头发虽稍显凌乱，但身材笔挺，体格健壮。
只是一眼，王萍就红了脸。
也不知道是因为陈泉昨日忽然表现出的温柔，还是被他帅气的容颜所吸引。

“你！”
陈卫国心头猛地一颤，随即松了口气似的冷笑道：“好啊，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认我这个父亲，那你可要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此时陈明笑得嘴都合不拢了。
其实陈泉每一次到来之后，他都能察觉到陈卫国夫妇有所动摇。
他真的很害怕陈卫国夫妇哪天心软，会选择原谅陈泉。
可陈泉居然主动说出蠢到极致的气话，岂不正合他意？
然而蔡素梅的心头却是一颤。
说到底，母子连心，亲口听到陈泉这么说，她的心里总归有些不是滋味。
陈泉被赶出陈家，足足五年之久。
虽然他没什么钱，可每一次逢年过节，都会带着水果上门，就是希望能够和父母吃一顿热乎的团圆饭。
他一口一个爸妈，甚至就连面对陈明的时候，他也会喊哥哥，只是希望这个家能够接纳他。
五年啊！
就算是一家畜牲，也该被陈泉的行为打动了。
可他的亲生父母，却宁可相信一个养子的谗言，也不愿意听信陈泉的解释！
“呵呵，我记得，我当然会记得！”陈泉的嘴角露出苦笑。
他略带悲悸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最终又回到了陈卫国的身上。
陈泉对陈卫国的记忆，还停留在刚刚拿到亲子鉴定，对方抱着自己痛哭，表示要好好弥补自己的那一天。
那时候的陈泉，感觉自己就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哪怕和亲人失散多年，可老天爷依旧给了他团圆的机会。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养情，大于生情！
嗵！
陈泉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这冰冷的冻土上。
那沉闷的声响，听得就让人心疼。
见此，陈明讥讽道：“呵呵，又准备打感情牌？”
“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这动不动就下跪，还算个男人吗？”
“就你这没骨气的东西，也配说是我爸妈的孩子？”
陈卫国夫妇的眼底，同样闪过一阵失望。
显然他们也看不起陈泉这动不动就下跪的毛病。
陈泉没有理会陈明的讥讽，脑袋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爸，妈，你们说得对，养情大于生情，我确实没资格去和陈明比在你们心里的地位。”
“这一跪，我跪的是问心无愧！”
“这一跪，我跪的是恩断义绝！”
说话的时候，陈泉没有抬起头。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止，唯有呼啸的北风，在众人的耳边传来簌簌的声响。
陈卫国冷哼一声，将头扭到了一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蔡素梅的眼眶微微泛起一阵红润，可也不曾言语。
身后的两个姐姐面色淡然，却也没了之前讥讽的神色。
血浓于水！
这四个字，不是玩笑！
“好了好了，别在这儿假惺惺的演戏了！这又是你什么新的把戏不成？”
“你真以为来一手以退为进，就能让爸妈原谅你的恶行？赶快滚吧，别脏了我家的单元门！”
说罢，陈明回头道：“爸，咱赶快回去吃饺子吧，大过年的，别搭理这晦气玩意儿！”
陈卫国微微颔首，扭头离去。
两个姐姐也搓了搓发寒的身子，跟在了对方身后。
唯有蔡素梅还站在原地，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陈泉缓缓起身，雪水和尘土染脏了他的裤子，额头上满是灰尘，隐隐还带着一丝血迹。
他的嘴角挂着苦涩，可眼底却涌出一抹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没有多说一句，也没有再去看蔡素梅一眼。
扭头离去，态度决绝！
“陈——”
蔡素梅嘴巴微张，伸手欲要阻拦，却终究没能继续说下去。
看着陈泉越走越远，蔡素梅心底竟然久违地升起了一丝伤感。
......
平头村。
此村因坐落在山脊平地之上而得名平头。
这里距离江永县，足足有三十里地。
这三十里地，最好走的都是泥路，其中还夹杂着足足十里的山路。
因此从这里去一趟江永县，最起码也要三个小时的路程。
靠近村尾的一间破旧泥草房内，昏黄的烛光，摇曳地照亮着简陋的房间。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头，在厨房不停地往泥土灶台里塞柴，将整个屋子都烧得热气腾腾。
他正是陈泉的养父，陈伟。
厨房往里的房间，一个头发花白，皮肤粗糙蜡黄，穿着一身破洞棉服的老妇人，端着一碗热糖水，焦急地来回踱步。
她正是陈泉的养母，李梅。
当年他们从医院的废墟中，捡起了奄奄一息的陈泉。
饶是那时的他们已经食不果腹，可心地善良且一辈子没有子女的老两口，还是选择收养了陈泉。
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他们拼尽了自己的全部，将陈泉拉扯成人。
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最终却成为了他们的梦魇。
炕头上。
村花王萍抱着怀里不过三岁大的女孩，哭得眼眶通红。
“爸，妈，瑶瑶快撑不住了，我必须得去请大夫！”
王萍跳到地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直接就要往外冲。
陈瑶从晚上开始，高烧不退，如今已经到了摸上去都烫手的程度！
农村人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也清楚这么高的温度对于一个孩子而言，绝对是致命的！
“不行！绝对不行！”
李梅急忙拉住王萍，哆嗦道：“咱们这儿最近的大夫，都在隔壁的刘村，这一来一回，可是十五里的山路！
外面还下着大雪，你会冻死在路上的！”
“你娘说的对！”陈伟抓起蓑衣，“先不说这山路难走，就是这大黑天的，你一个女人出去，太不安全了！”
“你们都在家里等着，还是我去吧！”
说着话的功夫，陈伟就要往外走。
可还没走出去几步，他的老寒腿就犯了，哎呀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老头子！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添什么乱啊？你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体，你逞什么强啊？还是我去吧！”
李梅扶起陈伟，夺过蓑衣就要往风雪里钻。
“妈！你这岁数，走不了夜路的，还是让我去吧！”
王萍的孝顺，是平头村出了名的，她怎么可能放任年过花甲的婆婆去走夜路？
她上前拉住李梅，夺过蓑衣便往外冲去。
嗵！
这时，紧闭的房门突然被大力推开。
刺骨的寒风迎面而来，躲闪不及的王萍，直接被撞倒在地。
王萍因为营养不良的缘故，身体本就瘦弱，这一下更是摔得她浑身打颤，眼睛都冒星星。
可她心里装着的，全是瑶瑶，也顾不上思考来人是谁，捂着腰就要起身。
然而下一刻，一道足以让她闻之便汗毛直立的声音，在耳畔传来。
“萍儿，你，你不要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