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舒华蹲在地上，眼睛哭得红肿，冷得牙齿都在打颤，很久很久，她才看到那辆熟悉的军绿色吉普车，陈宪林大步走来，张口就想责问她为什么没有赶来医院，却在见到季舒华这一副狼狈的模样时，所有的话都梗在了喉咙里。
他居高临下，一瞬间愣在了原地，好像从来都没有见过季舒华这么脆弱的时候，像是温室里的花，一握就碎。
林风姿并无大碍，两人在医院里无所事事地闲聊，可他却忘了自己的妻子没有跟来，更在看到电话时选择视而不见，只因为他更想跟林风姿单独相处，可是现在，他只想狠狠扇自己一巴掌，不再多想，他飞快打横抱起季舒华，再次往卫生所赶去，伤口需要处理，两人一路上相顾无言，一个已经心死，一个或许是心虚，不知道能说什么补救。
季舒华想，第一次坐上他的车，竟然是这样一副光景，简直令人唏嘘。
一到卫生所，林风姿就从里面推着轮椅迎出来，见陈宪林抱着季舒华一脸焦急的模样，她脸色暗了暗，而后很快调整过来。
季舒华一眼见到林风姿手上戴的戒指，那是她和陈宪林的结婚戒指，自从决定离开后，她就把戒指取了下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别人手上。
陈宪林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见到戒指时脸色有一瞬间的慌乱，他解释道：“风姿说自己没结过婚，想试试你的戒指，我就给她戴了，你不会生气吧？”
林风姿立刻细声道：“嫂子，我这条腿算是废了，肯定没有人愿意娶我了，我就想试试戴戒指的感觉，你要是介意的话我现在就取下来。”
她作势要去去戒指，陈宪林刚要开口，就听季舒华一声轻笑：“这戒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你想要就送你好了。”
陈宪林瞪大双眼，似乎不敢置信道：“不重要？这可是我们的结婚戒指，舒华，你怎么能这么说！”
季舒华看着眼前男人震惊的样子，不免觉得可笑，原来他也知道这是结婚戒指，不能随便给别人带啊，她低下头，没再争论。
陈宪林心突突地跳，只觉得不对劲，季舒华的反应未免太过平淡，刚要再说点什么，一旁的林风姿立刻捂住腿喊疼，他下意识看过去，急忙叫医生，再转头，季舒华已经进了诊室，没再回头看他一眼。
看着她的背影，陈宪林久久不能平复下来，那种失控感愈发强烈，刚想追上去，就被林风姿抓住了手，要求他替她揉揉腿，想到这条腿是因他而残疾，他终究是没有追上去，蹲下身子替她按摩起来。
季舒华一转头，见到的就是他温柔替她揉腿的画面，可这次，她似乎不再有波动，只是默默转过了头。


季舒华狠狠闭了闭眼，原来急匆匆赶过来也不过是害怕没人继续照顾林风姿。
陈宪林穿着军绿色大衣，身形高大，面容出众，在人群中十分显眼，而季舒华穿着棉纺厂的厂服，衣服洗得发白，旁人压根看不出来她是团长夫人。
可从前她也是饱读诗书的女大学生，也曾明媚张扬过，嫁给陈宪林后，她没乱花过一分钱，
进入纺织厂后任劳任怨，丝毫没有团长夫人的架子，只为了他们的小家能更好一点，可为了让陈宪林不被人看轻，她总会毫不吝啬给他买最好的料子。
季舒华抬起头，对着陈宪林淡笑了一下，柔声道：“好了，你好好去工作吧，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林风姿。”
陈宪林顿了一瞬，没想到她会这么爽快就同意，就像毫无隔阂一样，不过很快他就压下心底的怪异，在季舒华额头上落下一吻后匆匆离开。
季舒华收起笑容，原来同样的两个吻在不同的人身上差别是这么大，他给林风姿的吻带着爱护、带着情欲。
她没再想下去，心里做好了打算，就当这是最后相处的时间，她会好好“照顾”林风姿，也会在离开那天揭穿她的真面目。
她重新联系上了保密局的那天，内心十分不平静，本以为保密局会毫不犹豫拒绝她，没想到局里欣然接受她的申请，并决定为她量身打造假死现象，让她加入到绝密计划中。
局里给她半个月的时间处理好这一切，而后她将与现在的一切彻底隔绝。
直到如今她才承认，陈宪林对她的爱早就随时间消磨殆尽，曾经的诺言也不过一场空。
既然他变了，她为什么还要苦苦坚持呢？
回到家，季舒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神色自如地照顾林风姿，尽管不明白为什么季舒华仍细心照顾着她这个假残疾人，她却不曾深想，甚至有些洋洋得意，像是女主人般大肆指挥季舒华为她端茶倒水。
夜里替林风姿打好洗脚水，季舒华一抬头就见陈宪林拿着母亲留给她的镯子往林风姿手上套，她一时慌了神，猛地伸手打断了他的动作。
两人一同转头，十分震惊地看着她。
陈宪林冷声道：“舒华，你这是做什么？风姿看着镯子好看，我就给她试戴一下，你现在怎么这么粗鲁，下手这么重？”
听到粗鲁二字时，季舒华有些不敢置信地瞪大了双眼，原来这样一个词会被陈宪林用来形容她，从前她是人人追捧的女大学生，家境优越，能力出众，陈宪林总说她是神坛上的鲜花，让人不敢指摘，可如今他得到了这朵高岭之花后，却嫌她不够高贵，简直可笑。
季舒华一把将镯子夺回，冷硬道：“这是我妈留给我唯一的信物，我不允许任何人污染它。”
她轻飘飘瞥了林风姿一眼，林风姿在听到污染二字时立刻涨红了脸，眼带泪光看向陈宪林：“对不起嫂子，我只是看这个镯子太好看了，团长哥哥说你不会介意的，我没想到......”


“嫂子，你是不是很震惊我能站在你面前，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没有残疾，这只是为了留在团长哥哥身边的手段，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趁早离开他身边不好吗？”
季舒华身子颤抖了一下，为自己这些天的悉心照顾感到可笑，她尚未出声，却见刚才还走动自如的林风姿倏然倒在了地上，捂着自己的腿面露痛苦。
从隔间出来的陈宪林像一阵风一般朝她冲过去，神色焦急地一把横抱起了她，他看着面色呆滞的季舒华脱口而出道：“舒华，你怎么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好生生的人在你面前摔倒了你都不知道扶一下吗？”
季舒华这才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轻声道：“陈宪林，如果我说她的残疾是装的，你信不信我？”
陈宪林面色怔愣了一瞬，蹙起眉头，似是极为不满季舒华说出这样的话，林风姿缩着身子，柔柔弱弱往陈宪林怀里钻，还未出声眼泪就掉了下来。
“团长哥哥，我知道我就是个累赘，天天都要嫂子照顾，嫂子对我不满也是正常的，可她再怎么样也不能拿我的腿开玩笑，我很高兴我用一条腿救下了团长哥哥的命。”
陈宪林似是被她的话戳中了心弦，蹲下身子对她柔声道：“风姿，如果再来一次，我一定不愿意让你的腿受伤，只要有我在一天，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我必护你周全。”
站在一旁的季舒华像是外人一般看着两人互诉衷情，陈宪林冷声道：“舒华，我感激你替我照顾风姿，可是你万万不能这么折辱她，行了，我不多跟你计较，你好好给风姿道个歉这事就过去了。”
季舒华死死盯着陈宪林，试图从他身上看出从前那个爱她的少年的痕迹，却怎么也看不出来，她彻底意识到，眼前的陈宪林早就不是从前那个人了。
从前，他从来不会站在旁人那边，只会一心一意对她好，全心全意支持她。
她突然变得好累好累，没有再争论，看着林风姿的眼睛，毫无波澜道：“对不起，今天是我不好，既然如此，照顾你的任务就交给别人吧，我胜任不了。”
陈宪林刚刚舒展开的眉头瞬间又皱了起来，季舒华却没再看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她一路恍恍惚惚来到纺织厂，却见一辆军绿色吉普跟了上来，挡了她的去路。
陈宪林匆匆从车上下来，一把捞过她的手放入自己的掌心，这动作他重复了千百次，做起来格外熟练，可这次季舒华却没有从前甜蜜的感觉，她挣脱出来，淡淡看着他，等他开口。
看着她把手从自己的掌心挣脱出来，陈宪林瞬间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总觉得不对劲，他软下声音道：“好了舒华，刚刚是我语气不好，没有怪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刚才说的是气话，除了你谁还能照顾风姿？你是我的妻子，照顾一下我的救命恩人应该的是不是？”


季舒华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却仍背对着他躺着，直到听到陈宪林颤抖着声音问：“舒华，最近你对我怎么这么冷淡，是不是我没有好好关心你？你收拾东西干什么，你想去哪，怎么没听你跟我说起......”
他躺在床的另一侧，下意识搂过季舒华的腰，她没挣扎，却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距离，只听她淡淡道：“没什么，那些衣服我要重新加工一下，所以就收起来了。”
陈宪林微微松了口气，他一手将季舒华捞入怀中，低沉声音蔓延在季舒华耳畔：“舒华，给我生个孩子，好不好？”
季舒华眼里毫无波澜，听见男人强劲有力的心跳，却再也没有一丝动容的感觉。
从前她积极备孕，无数次想一定要给陈宪林生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幻想着与他白头偕老。
可如今，她心已经彻底凉透，甚至对此感到厌恶。
没有得到回应的陈宪林试图再靠近她一点与她亲近，却听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尖叫。
陈宪林连鞋都没来得及穿，大步跨了出去，季舒华忙跟了过来，就见林风姿摔倒在地上，陈宪林冲过去抱起她往卫生所赶，季舒华站在原地，陈宪林转头朝她道：“舒华，你赶紧骑自行车跟过来，风姿需要你照顾。”
明明那辆军绿色吉普车那么大，却似乎再也容不下季舒华，而陈宪林也似乎早已习以为常，他不知道外面零下的冷天气是多么难熬，只知道林风姿需要季舒华照顾。
季舒华无奈地想，这是离开前的最后一次退让，毕竟她不想让旁人知道她早已决定离开。
骑着那辆破烂自行车往卫生所赶时，冷风刺骨，似乎连血液都被吹透，脸蛋冻得通红，摇摇晃晃之下，倏然看到一个酒鬼在前方拦路。
她大惊失色，飞快转头，拿出传呼机给陈宪林打电话，却始终打不通，正是焦急之际，自行车突然散架，她重重摔在了地上，来不及管身上的疼痛，她飞快往前跑，可身后的人穷追不舍，嘴里还念念有词：“跑什么呀，让小爷好好快活一把，哟，竟然还有传呼机，给团长打电话，真是可笑，团长刚才带着别的女人过去了，不知道在哪里渡良宵呢，嘿嘿嘿......别跑！”
一种极致的窒息感充斥着她，不敢松懈下来，喝了酒的缘故，身后的人很快就体力不支停了下来，可此时离家已经有大断距离。
无边的黑暗，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不安全的环境，她终于放声痛哭了出来。
很久很久，陈宪林都没有回来找她，更没有发现她没有跟来。
身上细细密密的疼痛似乎怎么也比不过心口上的疼，她想，她不要再爱陈宪林了。


983年，公共电话亭内。
“舒华同志，我们很高兴你能愿意重新加入我们，鉴于你要参加的是绝密计划，我们将为您量身打造假死计划，隔绝与您身边所有人的一切联系，你是否考虑清楚了？”
季舒华闭了闭眼，坚定而郑重道:“报告组织，我愿意加入计划，并承担一切后果。”
与陈宪林相识于微时，季舒华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他，结婚五年，两人相濡以沫，是所有人艳羡的一对。
作为团长，陈宪林尽职尽责，作为丈夫，他对季舒华细心呵护，有求必应，甚至曾为了救下地震中遇险的季舒华，昏迷了整整两个月。
那两个月里，季舒华想，这辈子就是他了。
直到林风姿的出现。
那天季舒华紧紧攥着手里的布票，怔怔看着眼前的画面，一时竟无法动弹。
陈宪林蹲下身子，亲手为坐在轮椅上的林风姿擦手擦脚，脸上毫无不耐烦，取而代之的是平日里见不到的柔情。
下一瞬，他像是情不自禁般在林风姿额头上落下一吻，林风姿脸瞬间红透，似是羞怯般含情脉脉瞧着他。
人人都道陈团长重情重义，将已故战友的妹妹接回家中悉心照料，只因她为救他落下终生残疾。
而季舒华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也没有丝毫的不满，甚至感激这个救了自己丈夫的女人。
她作为陈宪林的妻子，从林风姿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天起就把她当亲妹妹看待，为她端茶倒水、擦身子、洗脚，她从来不觉得辛苦疲惫。
就在刚才，季舒华还欢欢喜喜地拿着手里的布票，准备给林风姿做一件好看的连衣裙，可在听到两人的对话时，她心中的防线彻底崩塌。
“团长哥哥，如果先遇见你的人是我，如果我没有因为你而残疾，你会选我还是选嫂子？”
陈宪林脸上闪过一丝沉痛，看着她泪眼汪汪的眼睛，伸手轻轻揉了揉她残疾的腿，满脸心疼道：“傻姑娘，怎么突然说这些？我心疼你为了救我而残疾，可是，你嫂子是我今生唯一会娶的女人，她一直都陪着我，我走到今天，你嫂子占大半功劳。”
林风姿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瞬间往下掉，哽咽道：“可是你刚刚情不自禁亲了我，说明你对我有了别的心思，不是吗？”
她眼眸微转，与站在门口的季舒华对上了视线，却见她并未惊慌，反而像是即将胜利一般略带挑衅地看着季舒华。
视线交替间，胜负已分明。
陈宪林长久的沉默几乎让季舒华站不稳，她死死地盯着他的反应，心里不断祈求着他坚定一点，再坚定一点。
可陈宪林没有。
他低叹了一声，轻轻把林风姿搂在了怀里，柔声道：“风姿，我承认我对你有些好感，我与舒华已经结婚这么多年了，好像再也没有当初激情的感觉了，可是她永远会是我的妻子，这不会变......”
后面的话季舒华再也听不下去，她几乎踉跄着离开了这里，闯入冷风中，满脑子都是当年陈宪林爱她时的场景。
她作为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女大学生，本该在科研领域挥斥方遒，却甘愿放弃国家保密局的邀请，义无反顾地嫁给了陈宪林，进入了纺织厂当起了普通女工。
那时的陈宪林还不是团长，他对季舒华一见钟情后苦苦追求，为了季舒华能正眼看他，他曾在大雪中站了三个小时，满头的白雪和冻到惨白的嘴唇打动了季舒华，从此她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他，陪着她从新兵蛋子一步步成为团长，其中的艰辛只有她和他两人清楚。
可是现在，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这些年的付出是否值得？
她在冷风里冻到快要僵硬，一转头，却见本该坐在轮椅上的林风姿正好生生站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