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萌雪听到霍城喊我的名字有点生气，轻轻地锤了两下霍城的胸口。

“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提她。”

霍城回过神来，低声开始哄顾萌雪。

他随手一挥，给她买了两件定制款的毛衣。

红色的价格很显眼，一件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

上辈子的我撞见这样的场景或许会嫉妒、愤恨。

可现在，我异常平静，脑海里心心念念的只有深圳。

反正，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不出意外，我会走进深圳的电子产业，成为一个小老板。

再不济也会投资深圳的房地产，吃到经济新区的福利。

而他们只会留在这个数十年如一日的县城里。

我有什么可嫉妒的呢。

—

晚上，霍城回来得格外早。

一进门，鞋子也没脱就着急跑进来，像是想确认什么。

看见我在正常做饭，神色如常，他似乎松了一口气。

确认了今天在商场里的不是我。

随后，他像是想起早上起来没见到早饭的事。

柔声和我说“小钟也大了，以后我给他钱让他自己买早饭。”

“早上你和我一起多睡会。”

我切着排骨，剁肉的声音不小。

随口应了霍城一声，也不管他有没有听见。

过了几分钟，我发现霍城还站在原来的位置。

我这才想起来，往常他回来，

我会给他脱大衣，给他打杯水，偶尔也会抱他亲他。

可是今天这些都没有。

过了一会，他见我实在没有过去迎他的意思。

自己脱了衣服，开始扫地。

饭桌上，霍城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个生日蛋糕。

“老婆，生日快乐！”

我盯着蛋糕看了几秒才想起来，今天是我生日。

霍城给我唱起生日歌，关灯让我许愿。

就连霍维钟那个小兔崽子，也没有捣乱，在那摆弄着蜡烛。

一瞬间，我还真的有点被这种温情所感染。

可惜，我的愿望还没许出口，顾萌雪的妈妈就敲响了门。

“阿城！你在吗，这么晚了阿姨也不是想麻烦你。”

“可是小雪发烧了，嘴里喊着你的名字。”

顾萌雪的妈妈的嗓门很大，整栋楼都听见了这两句话。

听见顾萌雪的名字，霍城立马开了灯，拿起了衣服。

“阿颜，我得出去一下。”

我冷笑着，没了兴致，顺便问道“晚上不用给你留门了吧？”

话里的意思不言自明。

顾萌雪的妈妈扯着我的衣服“颜丫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萌雪都难受得不行了，让阿城帮忙送去医院而已。”

霍城眼中已经焦急万分。

我却依旧冷冷看着他。

看我们对峙，顾萌雪妈妈突然抽了自己一耳光。

拉扯着我，跪了下来。

“都是我不好，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做妈妈的错。”

“颜丫头，你快让霍城走吧，小雪那儿不能拖了。”

这一巴掌，这一跪，把霍城点燃了。

“萧颜，你这次真的太过分了。”

推搡之间，生日蛋糕重重地掉落在地上。

变成了一团浆糊。

霍城一边拉起顾萌雪的妈妈，一边朝着楼下跑去。

霍维钟用了地挤了我一下，然后跑进卧室。

我不小心摔倒在地，手掌被木刺划出一小道血痕。

不足够痛，但够让我清醒。

过了一会，我开始静静地收拾自己的行李。

霍维钟中途出来打水，看见我的大包小包，把水杯都掉在了地上。

“妈妈，你这是干嘛？”

我冷静地起身。

——当然不能告诉他我是准备去深圳。

幸好，我早就想好了说辞。

“厂里安排我明天去隔壁县支援，你和爸爸说，我下周回来。”

霍维钟松了口气，点点头。“知道了，早点回来。”

“我和爸爸不能没有你。”

我觉得有些可笑，但还是没有反驳，扯着大包小包，在凌晨的星光里走出了家。

他们不知道，这一走，我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90年代创业热潮。

我本来想拿去创业的嫁妆钱被霍城偷拿给了顾萌雪买房。

我要去贷款创业。

我十岁的儿子听了顾萌雪的话故意装病、把我硬生生拖在家中，怕我跑走。

这一拖，就是三十年。

我在螺丝厂打了一辈子的零工，退休那年，霍城终于和我提了离婚。

顾萌雪登堂入室，我的儿子跟在她身后帮她提着行李。

霍城面带歉意地和我说“阿颜，对不起，但人不能将就一辈子，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

“和我一起去深圳不？”

我看着眼前灿烂明媚毫无皱纹的脸，觉得恍若隔世。

我重生了，到我三十岁那年。

我和同厂的冯繁一起看中了去深圳的机会。

想要一起去深圳创业。

“去！我们现在就去买票。”

我拉起冯繁的衣袖，和他一起飞奔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中。

我拼了命地往火车售票处跑去。

冯繁不懂我为什么这么激动，但还是跟着我一起飞奔。

“颜姐，你不和你老公商量一下吗，我是一个人，你可是还有孩子，他们...”

提到霍城和霍维钟，仿佛上辈子一样久远的事涌入我的脑海。

结婚那年。

霍城是城里有户口还有编制的人。

也是北方读书回来的大学生。

嫁给他，所有人都觉得我占了便宜。

从此摇身一变，从农村人变成了城里人。

他们都说，我要是没这个姿色，是不可能攀上霍城的。

可只有我知道，霍城一直喜欢离异的顾萌雪。

娶我,只是碍于那个年代必须要结婚的束缚...

至于霍维钟，我嫁给霍城一年内就怀上了他。

他从小和我不亲近，说我太凶太粗鲁。

我很奇怪，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还有另一个温柔的妈妈...

为了弥补顾萌雪不能生孩子的痛。

霍城经常把霍维钟带到隔壁顾萌雪那边给她带。

一来二去，在霍维钟心里，我这个早出晚归的在螺丝厂打工的妈妈早就成了外人。

想到这里，我和冯繁随意地胡诌。

“不用和他说了，我老公已经同意了，还打算把家里的钱都拿出来给我创业呢。”

“真的吗姐，那太好了。到时候你当老板，我给你打下手...”

看着面前年轻稚嫩一口一个姐的冯繁，难以想象，多年之后，她会是深圳大电子厂的老板。

只不过上辈子去往深圳的火车我失约了。

后面五十多年，我们再也没有相见。

—

我捏着十日后去深圳的火车票，坚定地走在黑夜里。

我给自己十天的时间去了结在这里的所有恩怨。

十天之后，我不会再扮演好妻子 、好妈妈的角色。

我会安静地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

我清楚地记起，前世的这时候。

我不仅没去成深圳，还没了全部嫁妆。

我爸年轻时是屠户。

给我攒了整整两千块嫁妆，一个金手镯。

在那个年代，是一笔巨款。

可是我要去深圳前几日，钱突然不见了。

霍城看我焦头烂额找了一天，终于没忍心告诉我，他说同意我去深圳只是拖着我。

趁着这几天，他已经用那笔钱给离异的顾萌雪补贴了买房钱。

“萌雪身子弱，不方便打工你是知道的，没有房子，她不知道多久才能安身立命。”

“房子虽然在她名下，我们也能住，不比你拿出去创业糟蹋了好？”

后来，我还是不死心。

我想贷款。

但是贷款前夜，霍维钟又突然病倒了。

他抓着我的手。

“妈妈，你别走。小钟好难受，你别走。”

我没忍心，留下来照顾了半个月，这一留，又被零零碎碎的事绊住了脚。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顾萌雪教霍维钟的。

顾萌雪说我要是走了，就没人给霍维钟洗衣服做饭，没人给他收拾烂摊子。

往后数十年。

只要我一起创业的念头。

霍城就拿走我的身份证和银行卡。

霍维钟就负责哭天喊地。

拉上亲戚邻居一起来数落我。

“妈，别傻了，你怎么能创业呢。”

“是啊，都多大人了，还做白日梦呢。维钟妈，你羞不羞。”

慢慢地，我妥协了。

不再提创业的事情。

在工厂和家里两点一线，领着几百块的工资。

每次工资一到，买菜买日用品给霍维钟交费用给他零花钱，剩不下几块。

逢年过节公婆都会数落我。

一年到头什么也没为家里做。

我埋头苦干，看起来很钝感，但其实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霍城五天有三天都会悄悄起夜去隔壁楼找顾萌雪。

我知道霍城和霍维钟总是出门采办其实是一起去顾萌雪家团聚。

甚至很多个年夜饭，我在家坐到九点才等到他们回来…

而我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我想挣脱，甚至想提离婚。

可是在那个时候，我就那样生生忍了下来。

为了霍维钟一直在我耳边说的“我不想成为没有妈妈的孩子。”

为了闺蜜劝我的“忍忍吧，这个年代，找一个像霍城一样工作体面，高大挺拔，还算温柔的人不容易。”

为了爸妈不被别人笑话…

唯独，没有为我自己。

后来，霍城退休那年，他福至心灵。

终于不愿意再强装下去。

从前，他不敢娶离异的顾萌雪，是因为怕惹人非议。

所以尽管喜欢顾萌雪，却还是娶了农村来的我，和我蹉跎了半辈子。

但是人到老了，霍城太想给顾萌雪一个真正的家。

“阿颜，对不起，但人不能将就一辈子，我不想让自己后悔。”

他鬓角微白，但从眉眼之间还是能看见年少时不羁的模样。

......

离婚协议书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不签。

霍维钟就帮着顾萌雪直接搬了过来。

“妈，你都这么大了，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爸喜欢谁，是他的权利。”

直到十年后，我闭眼那刻，我还是不甘心。

为什么，曾经二十岁的我那么意气风发，以为人生充满可能。

到最后却庸庸碌碌，用一辈子围绕着两个男人，换得他们的一句“给自己留点体面。”

幸好。

上天再给了我一次机会。

这一次，我会对得起二十岁的自己。

十天，是我给我和霍城的最后期限。

在这之后，我会办好离婚协议书。

忘掉他，开始新的生活。




我想着想着，已经走到了家里。

推开门，一切都如此熟悉。

霍城从里屋跑出来，问道“怎么这个点回来？”

他身着一袭深色西装，剪裁得体，线条流畅。

看到年轻的霍城，我一瞬间有些恍神。

也是，从前上白班，我天黑前就能回来。

上夜班，又得早上回来。

这个点我是不应该回家。

我看到霍城额头上渗出了紧张的汗水。

下一秒，顾萌雪牵着霍维钟走了出来。

她略带歉意地说“颜姐，你别怪霍城，是我自己要来的。”

说话之间，她随手整理了一下沙发上的靠垫。

像是对这间屋子非常熟悉。

霍维钟瘪着个小嘴“妈，是我让雪姐姐来的，你不许赶她走，雪姐姐在我和爸爸都开心。”

“要不是你回来..”

突然，霍城青筋暴起，大声吼了一句“霍维钟，闭嘴，谁让你这么和妈妈讲话的！”

他平时从不发火，我们都吓了一跳。

上辈子，霍城把时间安排得很好，我和顾萌雪没有在家里正面这样撞过。

所以，这样的场面我也是第一次见。

可惜，我现在没空理这一出好戏。

在剑拨弩张之时，我走向他们三个。

顾萌雪往后瑟缩了几步，霍城走了两步挡在她面前。

“你别..”

熟稔的动作，像是完全的下意识反应。

可我只是绕过他们，径直走进了卧室。

甚至没有给他们多余一个眼神。

留下三个人愣在原地。

“霍城，颜姐不喜欢我，我今天先走了，别惹她不开心。”

我在卧室里听着顾萌雪的声音，夹杂着霍维钟不愿意她走的哭喊声。

觉得更想要快点离开这个家。

过了一会，外面声音停了。

霍城走了进来，他习惯性地俯身抱住我。

用下巴蹭了蹭我的脖子。

“萌雪以前是我同学，离婚后一个人在家”

“我看不下去，才会偶尔叫她到家里聚聚。”

很耐心的解释，可是我没耐心听。

我微微推开霍城，“嗯”了一声。

像冬天的冰碴子。

霍城脸上的神色变了又变，有些无措。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突然想起，我十天后还要走，不能让霍城察觉到不对劲。

于是我立马起身轻抱了他一下，然后快速抽身。

随即闷闷地说“以后别往家里带，我不喜欢。”

霍城像是突然找到了出口,闪着眼睛说“好，都听阿颜的。”

可惜下一秒，转过头去，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的眼神极尽冷漠。

40多年的朝夕相处，我是爱过霍城的。

我再清楚不过，他此时对我温柔只是演戏。

可是他不会想到，这一次是我不要他了。

十天后，我会彻底离开他，摆脱这段本不该开始的婚姻。

—

第二天，我偷偷在厂里请了假。

准备出门去办离婚协议书。

我看了一眼卫生间里丢着的脏衣服。

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霍维钟。

突然想起来，从前我出门上班前至少要在家里忙活两小时。

每天打扫清洗的事情就够多了。

因为霍城一句怕外面店铺脏，想每天吃我做的早饭。

还逼得我每天起床，精进了好久的厨艺。

可惜，上辈子，霍维钟老是挑剔我做的饭。

不喜欢的就生气扔垃圾桶。

一直到他长大，我都没听过他一句夸奖。

重生一世，我实在没空应付他们。

自己到店里买了包子、馄饨。

我拿出棉服内里的火车票，看着九天后的火车票出发日期。

觉得嘴巴里的包子越嚼越有滋味。

办完离婚协议后，我才发现楼下刚好就是我路过很多次但没敢进去的百货商场。

今天，我的腿不知怎么的，比脑子更快走了进去。

我像个土包子一样摇头晃脑地逛，时不时发出一声惊叹。

直到我突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霍城。

他半搂着一个穿着红色羊绒大衣的女人。

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帮她细心地挑衣服。

“这件你穿起来肯定好看。”

我想起上辈子我和霍城一起生活了四十年，他从没带我进过这里，就觉得可笑。

顾萌雪今天画了很明艳的妆，露出雪白的肌肤。

整个人和昨天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几步的距离，我没有上前，想要避而远之。

霍城却恰好转过了头，视线扫到我这边。

紧接着，他放开了搂着顾萌雪的手“我好像看见了阿颜。”

在他们没注意到的地方，我快步躲了起来。

店里老板像是和霍城很熟悉，打趣道“怎么会，那姑娘刚从我兄弟事务所出来呢，办的离婚。”

“你老婆连和你闹别扭都不舍得吧。”

霍城愣了一下，确实，离婚...怎么可能。

我怎么可能和他提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