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江凌茗姨的其他类型小说《江凌茗姨写的小说桃花依旧笑春风全文阅读》,由网络作家“相思意”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江凌退了一步,向她行了个请教先生的礼,“渡魂一曲,烦请郡主赐教。”陆舜瑶懵了。“你认得我?”江凌声音发紧,微微抬起头,嘴角勾起凉薄的笑意,笑容很是勉强,说道:“静林馆中,试问还有谁会吹一整首渡魂。”渡魂一曲,夫死妻奏,父死子奏,妻死妾替,无论如何除非家里的长辈亲人都死光了,决计轮不到小辈来吹。是以整座静林馆里会吹《渡魂》的也的的确确只有她。他再弯腰,向她行拱手礼,“在下江凌,问候宸音郡主。”*陆舜瑶是个好师长,虽然她自己在学堂里功课做的不怎么样,还日日被祖奶奶罚抄佛经,但不影响她对教学育人的热情。第二天夜里,到了她和江凌约定好的时间,她早早带了根短笛过去,顺便还捎上了之前叶魏紫给她买的如意糕。如意糕是上京圆月街尽头的糕点铺子如意铺最...
陆舜瑶懵了。
“你认得我?”
江凌声音发紧,微微抬起头,嘴角勾起凉薄的笑意,笑容很是勉强,说道:“静林馆中,试问还有谁会吹一整首渡魂。”
渡魂一曲,夫死妻奏,父死子奏,妻死妾替,无论如何除非家里的长辈亲人都死光了,决计轮不到小辈来吹。
是以整座静林馆里会吹《渡魂》的也的的确确只有她。
他再弯腰,向她行拱手礼,“在下江凌,问候宸音郡主。”
* 陆舜瑶是个好师长,虽然她自己在学堂里功课做的不怎么样,还日日被祖奶奶罚抄佛经,但不影响她对教学育人的热情。
第二天夜里,到了她和江凌约定好的时间,她早早带了根短笛过去,顺便还捎上了之前叶魏紫给她买的如意糕。
如意糕是上京圆月街尽头的糕点铺子如意铺最有名的吃食,香甜软糯,入口即化,虽然不饱人但是挺能满足口腹之欲。
这是陆舜瑶最爱的吃食,叶魏紫临走前把自己收着的两块都留给她了,她吃了一块还有一块,想了想,用帕子包起来打算送给江凌吃。
结果人家还是不领情。
江凌看了眼用干净帕子包着的一块小糕点,又看了眼陆舜瑶,没甚表情地说:“多谢郡主好意,不必了。”
如意糕有半个巴掌大,甜味喜人,陆舜瑶看着被她献宝似的端起来的如意糕被嫌弃成这样,心头难免失落,她恨恨地将糕点放进嘴里咬了一大口,咀嚼着说:“江凌你这人真不近人情。”
江凌皱眉看她:“郡主,食不言。”
陆舜瑶不为所动,把整块如意糕吞了下去后,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江凌兀自转着手里的短笛:“郡主吃完了便开始吧。”
陆舜瑶把帕子收进怀里:“你可以不用叫我郡主的。”
江凌半闭着眼睛,不说话。
“我姓陆,陆舜瑶。”
陆舜瑶颇为郑重其事,“封号宸音,先皇后取的。
父亲是恭谦王陆昀,母亲是西疆来的农家女……” 她一通自报家门,就差把自己祖宗八代都给抖落出来。
江凌张口闭口,一口一个“郡主”,她着实受不了。
谁料,江凌听她说完,竟是又冲她行了拱手礼,冰雪染就的眉眼冰冷到没有温度,低声说:“陆郡主。”
“……” 陆舜瑶摆了摆手,挫败道:“罢了,开始吧。”
夜半亥时,笛声吹响在静林馆后院竹林中。
江凌一直对着乐谱,眼睛看得专注。
陆舜瑶手里转着短笛,没怎么多说话,只在他吹错吹漏时出声提醒两句。
和江凌那张漂亮脸蛋不同,他的音律差得没边儿,陆舜瑶忍受了一晚上魔音穿耳,等到亥时快过去,江凌已经停了吹笛,她耳朵边上还若有若无萦绕着可怕的笛声。
江凌默不作声,把短笛扣回了腰间,转头面无表情地抬眼看她。
陆舜瑶盘着腿坐在假山上,比他高出一大截,就着月光俯视他,问道:“看我做什么。”
江凌将手压在腰间,嘴唇微微张开,说了句什么。
一阵强风刮过,竹叶婆娑作响,迷了陆舜瑶的眼睛,她只看到江凌吐出个“你”字就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
等风定,她揉着眼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江凌停了停,转过眼去,说道:“没什么。”
呿。
陆舜瑶心里啐他两口,面上表情不显,她从假山上跳下来走到江凌身边,学他样子坐到地上。
江凌眼尾上挑,看她的眼神十分奇怪,似乎在问她突然过来干什么。
陆舜瑶还没说话,静静的夜空里传出一阵古怪的咕叽声。
江凌的表情也变得十分奇怪。
陆舜瑶:“其实我是想过来和你说,你刚才肚子一直在叫。”
江凌:“……” 陆舜瑶:“你吹笛子没听见,可我听出来了。”
江凌:“……” 陆舜瑶想到已经被自己咽到肚子里的如意糕,语重心长地说:“江凌,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
江凌背对她过去,“郡主以后听到了可以不必理会。”
他对着她露出了大片的脊背,身形线条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清减,肩膀不算宽,腰却窄地过分,裹了层黑色外衫,活像这丛丛竹林中细长又独特的一根。
陆舜瑶舔了舔嘴角,说道:“江凌,我阿爹以前说过一句话,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和自己为难。”
江凌霍地站起身,这回换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和她对视了好一会儿,低哑着声音说:“郡主,我阿爹以前说过一句话。”
陆舜瑶条件反射地问:“什么啊?”
江凌背着手转身,往竹林深处走过去。
“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多管闲事。”
陆舜瑶:“……” 疾风拂过,竹叶随风掉落几片,初春的风尚有料峭寒意,吹得陆舜瑶皮肤紧了几分。
她抱着手臂久久地看着江凌的背影,直到他彻底消失在竹林拐角,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人的脾气,真的很不好啊。”
* 陆舜瑶是个很乐呵的性子,前一天不开心的事情基本过一天就忘记。
江凌冲她行了数次拱手礼,也说了“赐教”,她也确实在教他吹曲子了,那么在她心里她就已经是江凌的半个师父。
既然是师父,那就必须有师父的样子,不仅要育人,还得有师德。
所以哪怕前一天江凌说了让她不要多管闲事,她还是乐颠颠地带着如意糕跑去找他。
如意糕是新的,白天恭谦王福的管家儿子阿宋奉命来看她,给她带了新鲜的糕点,铺子师父用了巧心思,将糕点印成梅花状,看着越发喜人。
她说:“江凌,你要不要吃一块。”
江凌翻着乐谱,充耳不闻。
陆舜瑶:“很好吃的,你不饿吗,吃一块吧。”
不搭理她。
陆舜瑶:“甜甜的,保证比你吃过的所有糕点都好吃……” 江凌终于把头从乐谱里抬起来,眼神极为冷淡地扫过她和她手里的如意糕,嘴唇动作,漠然道:“多谢郡主,我不嗜甜。”
陆舜瑶耷拉下脑袋,泄气了。
江凌垂下眼帘,白玉般的手指握着一管短笛。
他是真的不喜欢吃这种甜到腻牙的东西,而且自从双亲去世后,他就陡然变得忙碌起来,各种各样的事情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不要说是吃东西,就连睡觉每天也只能睡一两个时辰。
所以他消瘦地很快。
但他不饿,就算饿了,他也不会吃如意糕。
可是眼角余光瞥到身边的女孩垂头丧气的模样,不知怎么心里一动。
她长了个小巧玲珑的样子,整个人都像没长开的瓷娃娃,两个手掌小小的,托着几块如意糕问他话时,眼里亮晶晶像倒满星星。
她多纯粹,多无辜。
明明就是单纯地来帮他而已,他却无形之中将自己的满腔不忿和冰冷锐气都发泄在她身上。
他有恨有怒有悲,但那是对越族人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然而江凌是什么人,他自小和父亲在军营里长大,骨血里全是强硬,他不会低头,更不会道歉,思来想去也不知道说点什么。
正愁苦着,耳边听得她轻如蚊呐地嘀咕了一句:“……镇远将军此等英雄,怎么教出来的儿子跟头犟驴一样。”
江凌皱眉,“你说什么?”
如意铺离将军府有些距离,江凌走到半路,途经一家客栈时出了点事。
事情也不是什么大事,他经过的这家客栈老板娘叫做王二娘,是个泼辣美人,经商手段很高,但为人脾气不是很好,江凌路过的时候,正好听到她扯着嗓子讲话。
“哎呀,姑娘不好意思啊!
我不是故意泼你水的!”
“这儿人少我根本没看清,真是对不住!
要不我给你擦擦!”
江凌侧目,发现王二娘说话的对象是一个背对着长街的女人,那女人一身黑色斗篷从头包到脚,脸上还戴着块纱,王二娘对她说话说个不停,她只是摇头。
他看了穿斗篷的女人两眼,心底飞快蹿过一丝奇怪的感觉,心头针刺般痛了一下,让他险些弯下腰来,他品味着那丝异样,但仔细想想又捕捉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莫名其妙。
手里的如意糕还散发香气,提醒他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要赶回去将它送给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在这里看两个女人说话,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江凌转身往前走,因为心里有事脚步很急,王二娘还在后面喊着什么,声音尖细,道歉的话听起来和骂人似的。
大概真的是受不了王二娘的嗓音,斗篷姑娘皱起秀气的眉,轻声说了句:“没事。”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到江凌耳中,他听见了,却没放在心上。
他想着的念着的,还是要将手里的如意糕送去江家祠堂。
身后,穿斗篷的姑娘还在和王二娘说着话,距离太远,声音也就没再传到江凌耳里。
* 王二娘觉得自己今天很倒霉。
她真不是故意的,今早她难得想偷个懒,喝令自己的死鬼丈夫起来开门,自己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刚端着水走出门,人还没清醒过来,眯着眼伸手将手里水盆一倾,一盆洗脸水哗啦啦泼出去。
水在地上溅起珠子,大珠小珠落到姑娘的脚边。
王二娘被吓了一跳,她瞄一眼,是个披着黑色斗篷的姑娘,脸蛋儿蒙了张白纱,看不着面目。
奇奇怪怪。
心里这么想着,可她脸上不能表现出来,王二娘端出一张迎客的笑脸,抱着盆子凑上前去一通道歉,又问:“姑娘来住店?”
斗篷姑娘摇摇头,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抬头瞧着“吉祥客栈”的匾额,轻声说:“这儿以前……不是回春堂吗?”
“回春堂?
那个老郎中开的药馆?”
王二娘皱着眉头,“唉早没了呀,这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
“什么时候没的?”
王二娘回想了下,说道:“约莫五六年前吧。”
斗篷姑娘又问:“怎么没的?”
王二娘看出这姑娘不像是来住店的,语气就算不上好,不耐烦地挥挥手,说道:“那姓张的老郎中死了,回春堂这块地被他的赌鬼儿子便宜卖给我,就这么没的。”
斗篷姑娘没再问了。
王二娘懒得理她,余光看了她几眼,她还是抬着头动也不动,她啐了口,心里骂道莫名其妙,转身进了客栈。
转身前斗篷姑娘还默默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淡淡微光落下,偏就半点没沾到她身上,她一身黑衣静静立在无人的长街,乍看之下竟有些森森冷意,像个从坟里爬出来的鬼。
她拢了拢身上的斗篷外袍,默默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那条路王二娘认得,她偏头想了想,似乎是恭谦王旧府。
这姑娘,真的好奇怪。
日照西斜,走了不知多久,斗篷姑娘终于走到了恭谦王府门口。
王府门口很冷清,莫说管家,就是平时气派威严的大门竟都生了锈,那两座石狮子磨得眼睛都快平了。
斗篷姑娘在门口站了会儿,拉过一个路过的小孩儿,问他:“恭谦王府里怎么没人?”
小孩儿一身衣裳精细非常,看起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
小公子戒备又奇怪地看着面前这个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的女人,往后退了两步才说:“什么恭谦王府呀?
这里头不住人的。”
“怎么会不住人,祖奶……老夫人不是一直在吗?”
“什么老夫人,我不知道。
我只晓得这儿从来没住过人。”
“你今年几岁?”
“七岁。”
斗篷姑娘听完,弯下腰,与小孩儿的视线齐平,说:“你从什么时候知道这里不住人了?”
小孩儿回想了下,掰着手指头说:“我不知道,反正我从没见过这里头有人。
阿娘说了,这里面的人都没了,让我不要进去玩。”
说着说着,他突然缩了缩脖子,吐着舌头补充道:“阿娘还说,可不能进到里面去,要是进去了,会被大将军抓到牢里狠狠打屁股,打来很疼的。”
斗篷姑娘的脸色白下去,小孩子的声音传到她耳中,分明听得一清二楚,但却又模模糊糊。
她涩声问:“都……没了?”
小孩子点点头。
“那,葬在哪里?”
小孩子挠了挠后脑,轻声说:“什么是葬啊?”
斗篷姑娘静了一会儿,站起来,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说完越过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没走两步停下,转身回到小孩子身前,躬身摸了摸他脑袋,说道:“谢谢你。”
“姐姐不用谢。”
斗篷姑娘怔住了。
她拍了孩子的肩膀一下。
“不要叫姐姐,叫姨。”
小孩子看着她的脸蛋。
斗篷姑娘说:“姨比你大二十岁,可以做你阿娘了。”
小孩子脆生生应道:“姐姐你骗人。”
斗篷姑娘摇摇头,觉得好笑,又觉得想哭,手掌捂着白纱下的脸,半晌没说话,只转过身继续往来时的方向走。
“姐姐你不进去吗?”
斗篷姑娘回头:“你不是说,进去的话就要被大将军抓到牢里的?”
小孩儿脸色一窘,支支吾吾地说:“可是姐姐你不是想找里面的人嘛?”
斗篷姑娘说:“不找了,找不到了。”
小孩子追了两步上来:“姐姐,虽然我阿娘经常说大将军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我听人讲了,说将军是个好人,你如果想找人不如去问问将军吧,将军说不定会帮……” 斗篷姑娘闻言,身形一僵,声音轻颤道:“你说的大将军,是谁?”
“江凌江将军呀。”
恭谦王旧府前的老树落下枯叶,斗篷姑娘眼中仅有的零星笑意都沉到底。
她抬头看向不远处干瘦的树木,那里枝桠光秃,只余几片叶子,风一吹打了几个转摇摇晃晃落到地上。
她盯着那棵老树木,就像盯着自己的仇人一样。
小孩儿脆生生问道:“姐姐你认得他吗?”
她认得江将军,当然认得。
怎么可能不认得。
江凌。
她看着那棵树,想起很多年前那里也曾站着一个负剑少年,长身玉立,神采飞扬,年轻稚嫩的脸庞满是热血。
他说:“瑶瑶,大丈夫为国为民,肝脑涂地死而后已,我要这千秋史册里也有我的姓名,也有我江凌的一笔。”
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八年了。
整整八年。
陆家没有祖坟,恭谦王陆昀当年异姓封王,死后按氏族习惯送回了故乡安葬,陆家在上京这一脉几近凋零。
叶魏紫放下茶杯,说道:“老夫人葬在栖灵山。”
陆舜瑶点点头。
她的周身气质实在阴森可怕,明明也不是个有攻击力的身材,偏让人感觉无法靠近,叶魏紫也有点儿不知名的茫然。
她想了想,又说:“你刚才说你……是怎么回事?”
陆舜瑶答非所问:“你知道祖奶奶具体葬在哪里吗?”
叶魏紫思考了会儿,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眉头猛地皱起:“不知道,老夫人她的葬礼是……江凌操办的,他应该知道,而且……” 她用眼神瞄了陆舜瑶一下,犹豫着说:“老夫人未曾立碑,牌位供在江家祠堂。”
陆舜瑶微微一滞。
大和习俗,自杀者不得立碑。
“瑶瑶,你……” 陆舜瑶打断她,慢慢开口,声音响着空荡的室内,有种沁骨的冷: “阿紫,帮我个忙。”
叶魏紫将人安置好以后,天已经黑了。
赵家的别院很安静,赵京澜这几天为了平定叛党的事情天天早出晚归,府里一切都由她做主,三令五申谁都敢说出去立马卖进窑子里,绝不姑息。
奴婢仆从们一个个都跟嘴巴缝了线一样,纵然对院子里这位阴森姑娘十分好奇,谁也没敢议论一句。
晚上的时候,陆舜瑶躺在别院的床上。
别院这间房不大,只一张床和一副桌椅,桌子上摆着水壶,不远处的矮几上头还立着一方铜镜。
夜里的月光明亮,斜斜照进房里,几乎照亮大半房间。
铜镜正对着床,陆舜瑶翻个身就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
她摘了面纱,去了斗篷,躺在柔软的床褥上,看着镜子,古铜镜中映出一个娇小的人影,半张脸横七竖八交错着青红发黑的血痕,每一道都极深,像是被人用可怕的烙铁从皮肤里头烫出来。
看着看着,一恍惚,似乎还能看到半只眼睛是可怖的血红色。
夜里寂静无声,陆舜瑶并不需要睡觉,睡觉对她来说已经可有可无,但她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干脆就着半躺的姿势和镜子里的自己对望。
两只眼死死盯着镜子中的自己,右眼眼里大半变成血红,身体某处一下一下刺痛着,她抬起手,镜子里的女孩也抬起手,摸上了自己布满血痕的脸颊。
陆舜瑶无声地翕动嘴唇:“你是谁。”
不像自己。
也不像个人。
她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陆舜瑶看了半晌,镜子里的女孩也与她对视了半晌。
半晌过后,她不看了,往里转了个身,眼睛看着雪白的墙壁。
半明半暗里传出一声幽幽叹息。
一定要说的话。
像个怪物。
* 陆舜瑶用手枕着脑袋,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或许周遭真的太安静,也或许赵家的别院对她来说真的很安全,她竟然迷迷糊糊就昏睡过去。
她做了个梦,梦到了十三年前,梦里有纷飞的桃花和年少的江凌。
故事开始在大和四年。
刚继位的帝王还很年轻,他的父皇曾亲手打下一片江山,奈何人老了贪图享乐,晚年都是糊涂,和自家义兄大喝三场,把自己喝得醉了数十天,没熬住,一命呜呼在龙床上。
这算坚持久了,和他一块喝酒的异姓王,恭谦王陆昀两天后就翘了辫子。
他老人家死得很干脆,身后事处理地也很利落,老皇帝膝下儿子不多,去掉小的去掉傻的去掉皇子娘地位太低的,笼统不过三位能继承大统。
老皇帝没封太子,也没留下什么遗诏,三位皇子正摩拳擦掌准备好好抢夺一番,怎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镇远大将军江彻手握数十万精兵,默默站到了二皇子身后。
其他两个皇子怂了,敢怒不敢言,收拾细软包袱款款地去了自己的封地。
二皇子在镇远大将军的支持下,顺畅无阻地坐上了龙椅。
问镇远大将军为什么要支持二皇子,因为二皇子他娘是镇远大将军的亲妹妹,裙带关系过硬,血浓于水,二皇子一声令下,镇远大将军就站了阵营,根本不带犹豫。
可惜龙椅上头屁股还没坐热,屁滚尿流去了封地的两个皇子越想越不得劲,两人碰头一筹谋,决定反了,联合南部越族人发难,兴兵北上。
这还得了,龙榻之上怎容他人酣睡,小皇帝立刻派自己舅舅领兵出征平反,只一个指令,留着他两个弟弟两条狗命便好,其他都随他舅舅高兴。
留一条命,这话好理解也不好理解,江彻是个莽夫,他对觊觎自己外甥皇位的两人看不上眼,很想杀之而后快,奈何皇帝心软,也就只能随了他。
但他毫不手软地砍了两人每人一条胳膊。
这场仗打了三个月。
三个月后,连同两个押送回京的独手皇子一起的除了南越的停战协议,还有江彻的尸体。
事实证明,两个人的智慧总比一个人大,江彻喜欢蛮干,他们就和他玩阴的,反正皇位已经没希望了,那么他们也必须要江彻留下命来。
后来有传闻,小皇帝将两个弟弟永囚地牢,期间不知为何,两位皇子一个发了疯投井自尽,一个吊死在地牢中,死相极为难看。
死的时候两人都只剩下一只手,比起回京的时候还少了两条腿。
哦不,四条。
此为前话。
大和四年,春色深如许。
静林馆是上京有名的学堂,上京里的贵胄皇室都喜欢将自己的子女送进去,里头的教学师傅德高望重,虽然大多为人古板,但教学有方,是以静林馆声名远播,远近闻名。
这天静林馆来了个奇怪少年。
叶魏紫悄悄和陆舜瑶说,那是镇远大将军的独子,当今圣上的表弟江家少爷。
江家少爷单名一个凌字,名唤江凌。
他是个可怜人,父亲死于半年前的平叛,尸体刚运送回上京,棺木还摆在灵堂,江夫人红着眼睛喊了声“将军”,一头撞死在棺木上殉了情。
江凌刚得知自己的父亲战死,眼泪还没流下,跌跌撞撞跑去灵堂,一脚刚踏进去就目睹了自己母亲撞向棺木的场景。
叶魏紫说起这件事唏嘘不已:“听我爹爹说,他都没来得及拉夫人一下,棺木摆在门口,夫人的血都溅在他脸上,他的眼睛比血还红。”
叶魏紫说话的语气云淡风轻,但陆舜瑶听到心里去,她猛地想起这几天在静林馆后院长廊里总能听到的阵阵笛声。
大和习俗,逝者需由亲人为其在坟前吹上一曲《渡魂》,灵魂方能得到安息。
她好像一下子知道了吹笛子的人是谁。
“太惨了,家里的亲人就只有一个皇帝表哥,伴君如伴虎,其实也就是他孤家寡人一个了。”
叶魏紫撑着下颌,她对这个人没什么兴趣,不过是听自己爹爹说起来就讲上两句,“好好的家突然一下子全没了,江凌也是可怜。”
陆舜瑶被她左边一个可怜,右边一个惨弄得都有点于心不忍,刚想说点什么,叶魏紫一拍双手,提着裙摆起身,朗声道:“瑶瑶,走吃饭去!”
话音落,她拽着尚且怔愣的陆舜瑶飞快跑出学堂。
陆舜瑶不防,被她拉着踉跄两下,嘴唇张合,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用了晚膳,叶魏紫同陆舜瑶告别,她的爹爹是江彻的副将,南征北战多年难得有假,她娘热泪盈眶地将她从静林馆接了回去和叶副将一家团聚。
江凌不知道到底够了没够,所有人好像都以为他是在惩罚自己,因了八年前那件事,他们以为他是自责,自责自己害死宸音郡主,大家都在安慰他,说那不是他的错,说他这些年做的已经够多,已经足够了。
可分明不是这样。
江凌往后退了一步,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个臣子的礼,朗声道:“臣这一生心系宸音,不会再娶,请陛下恕罪。”
皇帝瞪着眼,难以置信:“你难道打算让舅舅绝后,打算让自己一生都无子息!?”
江凌固执地说:“臣有个孩子,八年前已经去地下陪他了。
就算要怪罪,等臣死后见了父亲,再和他好好解释这一切,想必父亲会谅解。
父亲若是真的恼了,那么阿鼻地狱还是刀山火海,臣亦无惧。”
皇帝被他说得哑口无言,负手走了两圈,想着要怎么反驳他的话,想来想去还是只有那句“宸音已经死了”,可看了眼江凌的脸色,这话又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八年里他们劝过他何止千次万次,但是他不听。
他们二人相对无言,殿内的龙涎香还在熏着,江凌做了个更恭敬的礼,低声道:“臣告退。”
皇帝还想说点什么,听他这一句,侧目过来,问道:“这就走了?”
江凌低着头,背脊弯了些:“今天是她的生辰。”
皇帝依旧看着他,静静地回想,已经八年了,当初江凌从战场上回来,说什么也要和宸音郡主冥婚,他自然不想答应,但江凌很固执,他不应,他就在殿外跪了两天两夜,求得他答应。
他本想着,江凌不过是因为愧疚,这些恩恩怨怨总也要一个方式去做了结,或许再过些日子他的愧疚之心淡了,也就过去了。
毕竟是战争,战争本身就有很多身不由己。
可是他错了,八年来江凌都在认真地尽一个“丈夫”的职责,他也曾是上京城里的明亮少年,趁着春花醉人在街头打马而过,惊起一地风华,勾了许多姑娘的芳心,但如今…… 他比皇帝想的要深情。
可这种深情在此时已经成了最大的枷锁,因为宸音已经死了,死人是感受不到活人的深情的。
那些执念、那些感情、那些遗憾,烧成纸钱烧成灰都不可能传到宸音郡主的耳中。
* 江凌告退后,去了白鹭山。
他没有回将军府,直接穿着朝服去了墓地,冬日的天不红艳,淡淡的光辉笼罩着半山腰。
墓地还是和不久前见过的一样,因为时常有人来,所以坟头附近并没有什么荒草,江凌在墓碑前蹲下,直接用朝服的袖子擦了擦碑面。
鼻尖不知怎么有一种淡淡的苦味,也可能是风中枯草萧索的味道,江凌认真地将墓碑上每个字都细细擦过去,比起擦拭自己多年不离身的佩剑更仔细。
光滑的墓碑上刻着寥寥几个字,妻,江陆氏之墓。
活人和死人的冥婚听着荒唐又不祥,皇帝不允许他风光大办,只能在白鹭山上找个僻静的地方安置她的衣冠冢。
江家所有的族人都葬在这里。
他抬起头,看着墓碑上的字,张了张嘴,开始诉说: “今天,陛下又在试探我,他想替我寻个妻子,也想给江家延续香火。
我没答应,我知道你肯定不会高兴。”
“你活着的时候我没做过什么让你高兴的事情,你死后我又怎么舍得让你不高兴。”
“现在天下太平了,南越已经归降,大和太平了很多年。”
“今天是你生辰,不知道你想要什么礼物,所以空手来了,你会不会怪我。”
他一直说着,一直说着,可是方圆之地里没有人回答他。
江凌又看了那墓碑好一会儿才施施然站了起来,他伸手抚平自己朝服上的褶子,待它恢复如初,将两手背在身后,对着墓碑后小小的土丘说: “日子虽然很难过,但好歹也过下去了,我还撑得住,没有违背答应你的话。”
江凌回忆起,在他第一次上战场以前,陆舜瑶很是担心,怕他出什么事,但不好意思说出来,只是每天祈祷着他能够长命百岁,天天念阿弥陀佛,求菩萨保佑他。
这种担忧在他挂帅出征前达到顶峰,她的情绪绷到极点,送他走的时候愁眉苦脸好像已经预料到回来的是一具尸体一样。
她的目光实在太明显了,江凌只好硬着头皮下马,想给她安慰,不料她反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护心镜,“啪”地贴到他胸膛上。
“呜呜呜,你可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把站在周围的将士都吓了一跳。
“呜……我不想当寡妇,你可一定要活着,要长命百岁啊——” 江凌彼时年纪小,被她这一嗓子嚎地脸色郝红,护心镜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哇啊——完蛋了我要变成寡妇了,好可怕啊,这是不是就叫做望门寡……” 江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正考虑着要不要干脆捂着她的嘴让她安静下来,江彻的旧部下出来解围。
他勉强挂着笑,把护心镜接过塞到江凌的衣内心口处,安抚道:“小郡主,你别太担心了,少将军虽然没上过战场,但他好歹是镇远将军的独子,将军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平安无事。”
陆舜瑶从怀中掏出方帕子抹眼泪,越抹越多,抽抽噎噎道:“那都是说书人骗人的,叶叔叔你都一把年纪了还相信这鬼神之事……” 叶副将:“……” 最后,还是他好好安抚了她一番,在众多将士看热闹的眼光中同她道别,翻身上马,率领三军出征。
陆舜瑶咬着手帕在喉头跟了半里地,眉眼流转全是难过,说道:“呜呜,叶叔叔你可要答应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江凌:“……” 江凌那点隐秘的不舍,在陆舜瑶的乌鸦嘴里灰飞烟灭,他一夹马肚,马儿嘶鸣一声,狂奔而去。
这些事情仿佛还清楚地发生在昨天,眼前陆舜瑶咬着帕子眼泪汪汪送他出征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可是江凌知道,她早不在了。
她死了,死无全尸,衣物算作活人,一抔黄土埋了一生。
疾风刮过,叶子簌簌作响。
他站直了身体,最后看一眼墓碑,沉声道:“瑶瑶,生辰快乐。”
墓碑冰冰冷冷的,不似姑娘的笑脸。
江凌苦笑,负手摇头。
风停叶落,天地间寂静地似乎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如今二十八岁。
他真惨,答应过她长命百岁,离百岁竟然还有整整七十多年。
七十多年漫长无望的余生啊,像永远过不完。
“总会过完的。”
江凌低声喃喃,“你要等我。”
淡红光芒洒落,给他镀了一层明晖,朝服套在身上有些大了,衬的他身姿更加挺拔也更加落寞,他往来时的路大步走了段,身影很快消失在白鹭山坟前。
那座坟安静地立在那儿,微风吹得小草向一边倒去,如同八年来每次见到的那样,日复一日,经年不变。
江凌下山后没有立即回将军府,拐了个身去到山下不远处的如意铺。
上京的人大多都认识他,就算不认识也认得他那身朝服,看他的眼神探究又好奇,三分敬畏七分佩服,在沿街卖花儿的小姑娘见了他,红着脸用帕子遮了唇鼻偷偷地笑。
这些江凌统统视而不见,买了份如意糕,付钱后拎在手上往回走。
如意糕泛着香甜的气味,粉粉糯糯煞是好看,是上京里有名的吃食,姑娘家都很喜爱。
他冷着脸往将军府走去,面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偏就是这副不近人情,冷到了骨子里的模样更加夺人心魂。
提着糕点都像提着佩剑。
没见过宸音郡主的人心里都在想那个姑娘到底是个怎样的天仙似的人物,能让百炼钢都化成绕指柔。
真是好奇极了冷漠戾气的将军柔情万千时,眉眼是不是也漾着比平安河还温柔的春水。
八年了。
整整八年。
---------------- 八年的时间,这里居然换了个人间。
小孩儿看她又不讲话,心里犯起嘀咕,想到阿娘和自己讲的不认识的人肯定是坏人,他犯了怵,趁她没看自己,悄悄往后挪着。
万幸斗篷姑娘只是看着那棵树,根本没注意他。
小孩儿觉得奇怪,那棵光秃秃的树有什么好看的,他和自己的玩伴都不喜欢去那里玩,她在看什么?
他伸长脖子也往前看过去,什么也没看出来,瘪了瘪嘴准备拍拍屁股走人,就在此时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阵风,吹得地上落叶狂飞,沙子迷了眼睛,他低呼一声,伸手用力揉了揉。
揉着揉着,突然揉不动了。
他看到风吹起了斗篷姑娘的斗篷,露出了她藏在斗篷下的身躯,她很瘦,腰肢细得仿佛能被风吹折,小小一个的,看起来不像二十七岁,像十七岁。
但可怖的是她的脸,蒙面的厚重白纱也被吹拂起来,他看到斗篷姑娘的脸颊,半边脸是完好的,另外半边脸横七竖八地布满了青色泛红的血痕!
简直、简直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
小孩儿吓了一跳,伸手捂着心口,眼睛向上翻,手脚一阵抽搐。
他用力呼吸了好几回才勉强从喉头发出了颤抖的声音,凄厉叫声划破寂静长空: “鬼啊————” 小孩儿惊惶的喊叫惊得斗篷姑娘清醒过来,她几乎是仓皇地转身,捂着自己的脸不知所措地靠近他。
小孩儿步步后退,看她的眼神满目惊惧。
“别、别过来!
你你你,你走开,呜呜呜,走开!”
斗篷姑娘出声:“别怕,我……” “鬼啊,有鬼!
阿娘救我!
救我!”
他的手脚都在颤抖,泪水从眼眶里落下,丝绸衣衫染出深色水渍。
斗篷姑娘不动了,她明白过来,他害怕的是自己,只要她不过去,他就不会哭闹。
她平静地看着他,声音放缓:“别怕,我不过去。”
小孩还是发抖,脸色渐渐苍白,对上她黑色幽深的瞳仁,只觉得下一刻她就要变出原本样子吸干自己精魂,他怕极了,想都没想往后跑去,怎料刚跑两步就撞进一个熟悉的怀抱。
他闻着鼻尖的味道确定来人,登时有了底气,哇的一下放声大哭起来,埋在来人的肩头抽泣道:“娘,有鬼!
有鬼!
好可怕,韫之好害怕!”
来人是个美少妇,衣容华贵,一看就是官家夫人。
她一把揪住怀里的赵韫之,将他扣到肩头安慰两句,抬头看到不远处转身背对自己的女人,心里存疑,厉声喝道: “你是什么人!
干什么装神弄鬼吓我儿子!”
斗篷姑娘不说话,低下头肩膀一颤一颤,身量越发卑微。
赵夫人脾性大,几步走上前去扳她肩膀,手掌摁住了她的左肩,掌下能摸到根根分明的骨,这姑娘瘦的惊人。
“问你话呢!
在恭谦王府门口装神弄鬼,我看你是……” 斗篷姑娘突然伸手。
一只细白的左手搭在赵夫人手掌上,温度冰凉。
赵夫人被冻得打了个激灵。
初春时节,竟然还有人的手比冰雪还冷。
“阿紫。”
一道低柔的女声,轻轻地传入赵夫人的耳中,带着上京未消除的寒意和八载的旧时光。
赵夫人浑身僵硬。
她险些抱不住怀里的赵韫之。
斗篷姑娘回过头,赵韫之一瞥,立马将头埋到赵夫人怀里。
可赵夫人不敢转头。
她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明明、明明会用这个声音叫她的人已经…… 八年前赵夫人还不叫赵夫人,她还是个芳龄少女,闺名叶魏紫。
叶魏紫屏着呼吸,手掌抓着斗篷姑娘肩膀,顺着她的力道慢慢将她转了个身。
她傻眼地盯着她。
斗篷姑娘转过身,掀去自己头上斗篷帽,露出满头的青丝,反手摸到自己脑袋后面的细绳,勾住解开,厚重的纱掉落在地,露出把人吓哭的一张面庞。
她微微颔首,嘴角挑起一抹笑,早春的风裹着叶子拂过,她在呼啸冷风里抚上自己的右脸,眼中不悲不喜。
“阿紫。”
她又叫了她一声。
叶魏紫狠狠抱紧赵韫之,手指掐到他皮肉里,痛的他哇哇大叫。
她浑然不觉。
她盯着面前的女人,眼里的情绪排山倒海,拐过山路水路,是柳暗花明,也是恍然如梦。
眼睛睁大,身躯颤抖,话没说出口,泪水滚落下来。
“你、没死!?”
* 别院的门“吱呀”推开,所有仆从都被命令退到假山池子后。
赵韫之被看护婆子抱走了,叶魏紫打开别院的房门,将人迎了进去。
手指僵硬,几度关不上门栓。
她感觉后头的女人身上散发着森森寒意。
叶魏紫深吸口气,缓缓转身,走到桌边坐下,端起桌上的水想要饮下。
“杯子里没水。”
叶魏紫猛地抬头,盯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人,盯着她无波无澜的一双眼睛。
她褪下了外面披着的斗篷,露出瘦骨嶙峋的身躯,腰身和袖口都用细带束紧,勒得用力了些,看起来再紧几分就能把人拦腰折断。
右边脸颊上,从眼下到脖子布满了青红色的细痕,似要渗血,张牙舞爪。
叶魏紫放下杯子。
“你……”她开口,嗓音干涩,“瑶瑶。”
她也勾出笑,“阿紫。”
“你没死。”
她低喃,重复着三个字,指头在桌子上扣弄。
“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 话说的越来越快。
语气时而欣喜若狂,时而悲愤欲绝,像发了疯一样。
“你没死。
你没死?
你没死!”
叶魏紫猛地抬起头,眼神如一把锋利的剑。
她抄起桌上茶杯,重重摔在地上,“啪”的一声瓷杯四分五裂,她在清脆的响声里冲她大喊:“陆舜瑶你没死!
你没死你为什么不回来!”
陆舜瑶没说话,拎着茶壶往空杯里倒水,被叶魏紫一把抢过去全都摔在地上。
噼里啪啦,名贵瓷器碎裂一地,她却一点不知道心疼,站在满地瓷器里哇哇大叫,脸庞扭曲、声音也扭曲,整个人都扭曲。
她看起来真像个受了极大刺激的疯婆娘。
“你没有死!
你既然没有死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凭什么不回来!
你,你,你凭什么!”
声音嘶哑,被火烧过一样。
眼睛赤红,布满了血丝,比那年她得知赵二公子笑话她“粗鄙无礼,并非闺秀”后哭了一夜还红。
陆舜瑶看着叶魏紫眼底疯狂涌动的情绪,抬手将自己的右手放到了桌上。
她开口,声音很淡,说话时神情很宁静。
“阿紫,我确实死了。”
满室寂静,她解开束着袖口的细带。
一寸一寸皮肤露出,从手腕延伸到手臂,满满红色,紫红发黑。
全是死人身上才会有的东西——尸斑。
陆舜瑶摸着自己长满尸斑的手臂:“我是个死人。”
向后展了展身体,她把袖子拉下来,自言自语般补充一句:“八年前就死了。”
叶魏紫看着那条布满了紫红尸斑的手臂,看了许久,半晌坐下,强作镇定地拿过桌上仅剩的一个茶杯递到唇边,手指骨节节泛白,握着茶杯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陆舜瑶发现她的异样,默不作声将自己的袖子拉下来,重新拢起披风将自己盖住,这回将系带也系上,整个人像是坐在了一个黑色的器皿中,只露出白森森的一张脸。
“你……”叶魏紫转着茶杯,屋子里安静极了。
陆舜瑶低下头,眼神不知落在哪儿,她问:“阿紫,你知道祖奶奶葬在哪里吗?”
仿佛是看出她的怀疑,江凌松了手,轻声说:“是叶副将。”
--------------- 顿了顿,又说:“他不是故意的,不要和叶家人说。”
陆舜瑶:“叶副将在教你?”
江凌低头“嗯”一声。
她嘴唇嗫嚅,似是不解,问道:“你为什么、为什么……” 江凌看她,像在看一个陌生的看客。
他的目光很淡,似乎含着警告,警告她不要追问下去,这个问题显然他并不想回答。
陆舜瑶很固执,她看着江凌流血的小腿,又看着他腰间的短笛,她问他:“你到底为什么会受伤?”
江凌看着陆舜瑶,夜里的月光如水清凉,给她的脸蛋也蒙了层银色的光泽,像个很漂亮的瓷娃娃,更把她眼里的疑惑忧虑也照得一清二楚。
他放松了身体,不知怎么突然就想笑,可他很久没笑了,于是脸上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似笑非笑静了好一会儿,才低沉地开口—— “郡主。”
陆舜瑶闻言抬头,等着他的下句。
岂料就没有下句了,他叫了声她的名字,又低头看着地面。
陆舜瑶觉得自己能被他憋死,她凑过去,手肘轻轻碰他,问道:“你叫我做什么……” 江凌一下子拉住她的手腕。
他盯着她,认真且郑重地说:“我爹是将军。”
她点头:“我知道。”
“你之前说过,他是一个英雄。”
陆舜瑶接着点头。
“英雄的儿子,不能是个脓包。”
说完,他松了扣住她的手。
他的眼神很沉重,也很深邃,是一种不同于十五岁少年的老成。
陆舜瑶默默把手背到身后去。
良久,她轻声说:“可你也不能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
江凌曲起腿:“叶副将不是故意的,是我让他用真剑。”
讲完这句,他又扣着树桩想要起来,小腿颤颤巍巍,血滴子不停下流,又渗人又触目惊心。
陆舜瑶反应过来,一伸手把他双腿都摁住。
江凌痛的倒吸口气,脸色阴沉地望着她。
陆舜瑶自己也惊讶万分,“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这么容易就给摁住了……” 江凌冷冷地说:“闭嘴。”
她双手唰地收回来,不防右手也沾了血,这么一动,血滴都溅了两滴在自己脸上,白玉似的脸蛋上几点红点,瓷娃娃遇上了个手生的师傅,金贵的脸颊都害的染成梅花。
江凌向她伸手,问:“有没有利器?”
“啊?”
“刀、或者匕首。”
他皱着眉,“我的佩剑放在房里。”
“哦……”陆舜瑶埋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匕首,放到他手里。
匕首是极奢华精致的一小只,缀满宝贵的珠玉,脱鞘时露出一截锋利的冷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是陆昀留给她的遗物。
江凌接过匕首,划开自己小腿处的裤子,露出里面胡乱包扎起来的几条布条。
包扎的手法十分生疏,看着更像是完全乱缠了几下便算了。
江凌把布条扯下来,露出里面长长的一道伤疤,血肉都模糊到一处,流的血多了,乍一看都成了黑色。
他一咬牙,扯下袖口的布料,长布条在腿上裹了几圈,把伤口随意地包了起来。
陆舜瑶问:“叶副将怎么不带你去看大夫?”
“我没让他知道。”
江凌低着头说,动作不停。
没让他知道?
这是咬牙硬挺着,死活坚持到静林馆才去处理伤口?
陆舜瑶复杂地看他一眼,何必呢。
真的是头犟驴。
沉默片刻,陆舜瑶说:“江凌。”
江凌在伤口处打了结,轻轻应了声。
“你这样子对自己,老天都看不下去。”
江凌听完,慢慢抬起头。
他没看她,反而一直仰着脖子,看向头顶的一轮明月。
不是青天白日,脑袋顶上只有圆滚滚的月亮。
今天是十五,圆月的光辉很满,辉映人间。
这种圆月寓意圆满,被人载以思念,引古往今来无数文人骚客为它着墨。
可谁说圆月就一定是圆满的。
至少在江凌的眼里,她看到的一轮明月不是圆满,而是孤独。
刻骨的孤独。
他低声说:“老天看不下去?”
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有点僵硬。
陆舜瑶觉得他有异样,没接话,江凌于是又重复一遍:“老天看不下去?”
只见他一只手捂着流血的小腿,一只手指着上空,靠在树桩上说话都无力,但仍然言辞凌厉,脸色发寒,厉声说道:“老天爷他能看得见吗?
他看不见!
不然他不会收走我阿爹!”
“我阿爹一生戎马,忠肝义胆,为国家鞠躬尽瘁,到头来落了个什么下场!
别人死在战场上好歹马革裹尸,我阿爹却死得那么惨!
他的尸体都给老鼠啄烂了,那两个畜生!
他们把我阿爹的手脚看下来喂狗!”
“老天根本没眼!
就算有,也是瞎了眼!
他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
他捏紧拳头,目光非常痛苦,说话的声音到了后来已经嘶哑,一边说一边流泪,浑身僵硬,抖得厉害。
他不是在同陆舜瑶讲话,也不是在问老天爷,他其实自己都不知道应该问谁。
猝然失去双亲的十五岁少年,纵然心里始终铭记父亲同自己说过的话,男儿郎为将者,忠义比性命更重要,当死于边野而非温床,肩担万里河山,心怀苍生大义,为国为民,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但到底才十五岁,那样年少,他有泼天的恨想要报,有千斤的痛不知何处放,到头来也只能问问老天,问他为何不长眼,问他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可惜老天不会回答他。
江凌哭得很惨,虽然没有放声大哭,但是他每说一个字眼泪就往下掉,一双眼睛通红通红,手指也不指着天了,收回来抹了一把自己的眼睛,带血的指缝间流出清澈水液,压抑着发出低低的呜咽。
——他的眼睛比血还红。
陆舜瑶不由想到之前叶魏紫讲他亲眼看着母亲撞死在棺木前的话,动了点儿恻隐之心。
她小小地凑近江凌,圆溜溜的眼睛瞅着他,嘴唇张合几下,说:“这个给你。”
江凌没理她,手掌用力搓了下自己的脸颊,抬起头就看到自己面前一只白嫩手掌捧着一块帕子。
他扭过头,冷冷地说:“不用了。”
陆舜瑶说:“你脸上都是血。”
江凌抬手去擦,但他刚摸了自己的伤腿,双手本就全红,越擦脸上越红,根本擦不干净。
陆舜瑶看他兀自擦拭半天,叹口气还是自己动手了,帕子在他脸上使劲搓过去,还算白净的皮肤也都搓红了。
江凌任由她不温柔地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
风吹动竹林发出沙沙响声,他们隔在这一方静谧里,没人来打扰。
江凌靠着树桩坐着,他的腿上胡乱帮着自己撕下来的衣料,绑的乱七八糟,血很快把布条又染红,但至少没再往下滴。
陆舜瑶看得出来,他很痛,但她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慰他。
江凌动了动,他撑着地勉强站起来,低声说:“我走了。”
陆舜瑶说:“可是你的腿还在流血。”
“没事。”
陆舜瑶看着他惨不忍睹的小腿。
她想了想,说:“明天阿宋来静林馆看我,我到时候让他带点伤药回来。”
“不用。”
这人…… 陆舜瑶追着他跑,在他身边跟着,说道:“那你什么时候回将军府,就去找大夫给你看看吧,我知道上京有条平安河,河东的回春堂里有个老大夫,用药很准……” 江凌:“……” 江凌:“你到底想干嘛?”
陆舜瑶掏出刚才给他擦脸的帕子,在他面前提着晃两下。
“你受伤了,受伤了就要看大夫。”
陆舜瑶家里也只有一个祖奶奶,这几日去了栖灵山礼佛,她干脆住在静林馆后头女眷住的厢院里。
夜色浓浓,星子点点,她负着手慢悠悠地从学堂往女眷厢院走去。
经过学堂长廊的时候,陆舜瑶突然听到了一阵笛声。
幽远绵长,断断续续,一首曲子吹得磕磕绊绊还时不时停一下。
她驻足,侧耳听了会儿,确定这人是在吹《渡魂》。
陆舜瑶皱着眉头,在黑暗中踌躇了一下。
笛声还在继续,吹到了第二小节。
也不知为什么,陆舜瑶脑子里跳出了“江凌”两个字。
整个静林馆大半夜还在吹《渡魂曲》的想都不用想只有他一个人。
“唉。”
陆舜瑶在黑暗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转过身,循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天色暗,她特地找了盏小灯笼,远处的长廊一片漆黑,灯笼下晃出几圈影子,像是鬼魅如影随形。
陆舜瑶走了没几步,行至长廊尽头,再绕了个弯,一抬眼就看到了坐在地上靠着假山的一抹身影。
灯笼发出的光勉强照亮方圆环境,她依稀能看到少年两手控着竹笛,将它放在唇边,吹着熟悉却破碎的曲子。
“你……” “滚开。”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陆舜瑶愣住,提着灯笼走近了些,少年注意到了光亮,但依旧没有回头,略弯着脊背目光沉沉地盯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东西,冷冷道: “我不吃。”
说完,又拿起竹笛,抵在唇边准备继续吹奏。
陆舜瑶伸长脖子看过去,发现摆在他面前的是一本乐谱,这乐谱她很熟悉,正是《渡魂》。
合着他原来根本不会吹这首曲子。
难怪…… 陆舜瑶放下灯笼,走近了两步,冲着面前的人喊了句:“江凌。”
笛声戛然而止,江凌总算发现来的人并不是将军府的仆人,他放下笛子,扭头往后看过来。
这一眼,将他赤红的眼睛都暴露个彻底。
站在他后面的果真不是将军府的人,一个个头玲珑的姑娘立在无边暗色里,脚边摆放着一盏小灯笼,默默看着他。
江凌身子侧过来,蹙着眉头,细长的眉眼里满含凌厉,跟夜色一样凉。
他说:“别烦我。”
陆舜瑶由衷感慨这人的脾气真不好,却动也没动。
她感觉自己像是撞破了人家最想隐藏的私密,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端详着他的背脊,薄薄的一层衣服将他并不强壮的身躯勾勒出单薄的线条,他的后背弯着,有些低了,似乎再低几分就能低进泥土里。
陆舜瑶不知道刚才自己有没有看错,他似乎眼睛红红的,像刚哭完。
她仰起头,看到所在竹林的上空,斑驳竹叶里头的一轮明月,长长叹口气。
叹点什么她也不清楚,她就是莫名想叹气。
她想着,这人脾气看着不好,可是他长得真好看,而且他哭的也好伤心。
莫名就勾动了她的恻隐之心。
眼看着他又要继续吹笛子,她赶紧上前,一把按住他手腕。
江凌怔了怔,忽然怒道:“我说了我不吃,滚开!”
身上的戾气陡然迸发,脸庞紧绷,目光噬人,看起来凶相毕露很是可怕。
陆舜瑶更用力摁住他手腕,他大概是断断续续没多少进食,手下力气虚软,竟然被她轻易制住。
她定定看着江凌,很认真地说道:“我不是来劝你吃饭的。”
江凌抬起眼,握着竹笛的手指骨发白,看着她不说话。
陆舜瑶说道:“你的曲子吹错了。”
听到这句,江凌脸色一僵。
喉头上下一滚,眼里的暴戾敛了几分,换上怀疑。
陆舜瑶见他软了下来,松口气,手下放开他,终于将那句自听到笛声后就憋在心里好一阵子的话给说出口: “你这竹笛吹得……也太难听了。”
说完这一句,就看见面前这人双手用力抓着竹笛,一双眼睛在黑夜里红的像野兽,死死盯着她。
陆舜瑶不知道江家小少爷脾气到底差不差,但颇能理解他现在的心情,她很想说点什么,比如你不要太难过了,但猛地想起来,说这些话其实更空落,恭谦王死的时候多少人见了她都和她这么说,可她半点没有因此就不难过,甚至别人越说,她的悲伤就愈加蔓延增长。
两人间一时无言,陆舜瑶心里合计着到底该和他说点什么还是就这样转身离开,没想到他先开口。
江凌捏着竹笛脸色沉沉,低声问道:“哪里错了?”
陆舜瑶愣了。
江凌皱了皱眉,又问她:“你说的,哪里错了?”
陆舜瑶懂了,提着灯笼靠过去,蹲在地上,翻着摊开的乐谱指了指第二小节中的某段,说道:“这里错了。”
江凌看了半晌,问:“哪里有错?”
陆舜瑶又指了指,说道:“这里,你把这儿的音漏了。”
大和的民俗,若吹渡魂,则必须从头到尾吹完一首完整的《渡魂》,不得错一个音方能让亡魂安息,若是有错就必须整首重来。
陆舜瑶也看出来了,江凌此人在音律上的造诣恐怕平平,吹了半天都没发现自己吹错了曲子。
江凌神色复杂,盯着那本乐谱,又拿起竹笛放在唇边,开始磕磕绊绊地吹着渡魂第二小节。
陆舜瑶站在假山边上听着,听着他时断时续地吹奏。
吹着吹着,实在忍不住了,凑过去又摁住了他的手腕。
江凌抬起头,这次的脸色稍微好了些,只是冷着眉眼问道:“又怎么了?”
陆舜瑶张了张嘴,很想说照你这样的吹法,镇远大将军的魂魄恐怕得永远留在黄泉路无法安宁,但瞄一眼他瘦到脱相的侧脸,只能叹口气。
她蹲到他身边,伸手夺过他手中长笛放到唇边,眼神没有看乐谱,静吸口气,顿时清越的笛声如山泉鸣涧,响在漆黑夜空。
第二小节重复吹了三回,她才把笛子放下,伸手递到他面前,问道:“怎么样,这回学会了吗?”
怎料江凌没有接笛子,目光古怪地瞪了她一眼。
“怎么了?”
他没说话。
陆舜瑶把笛子更递过去点,长笛那端直接戳在他手心,问:“你不吹了吗?”
江凌缓缓摇头,将长笛接过去,目光不知有意无意,在她刚才嘴唇相抵的地方流连了会儿,才若无其事地挪开。
《渡魂》再次响起,这次的笛声相较之前总算有些进步,但可惜还是吹错好多。
陆舜瑶在心里头感慨孺子不可教也,心想江凌这辈子恐怕也和音律无缘了,这天赋何止是平平,简直太平平了,她要是乐师,能被他气死…… 魔音穿耳,她受不住了,蹲到江凌身边,说道:“江凌,我可以教你的。”
江凌不理她。
她以为江凌没听见,又大声重复了一次。
江凌还是不理她。
这回陆舜瑶知道了,江凌是故意不理她。
得,不理就不理呗。
人家并不想搭理她,她又何必自讨没趣。
算起来现在夜深了,她也困了。
陆舜瑶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着懒腰想站起来,腰板挺直到一半,冷不防额头上抵上了一根微凉坚硬的物体。
她翻着眼睛向上看,差点把自己眼睛翻得背过去,看到正戳着自己脑门的就是那管竹笛。
她撅着眼,问道:“你作甚呀!”
江凌端着竹笛,往后收了力道,淡淡地说:“请赐教。”
把赐教说的如同下战书似的也就他一人,陆舜瑶伸出两根手指夹着竹笛把它从脑门上挪开,抬起起脑袋问道:“赐什么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