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角分别是冯春生雨霁的女频言情小说《初嫁全文》,由网络作家“周枫平”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1餐厅上方的玻璃吊灯亮起,一张长桌横在餐厅中央,桌子上摆放着玻璃装饰的三个烛台,每两个烛台中间摆放着鲜花点缀。李管家年近五旬,头发已略显斑白,但动作依旧干练有力,他换下色彩鲜艳的红色桌布,转而铺上一张精致的白色亚麻桌布,每一个折痕都细致熨平,直至平整到没有一丝褶皱。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套套精美的骨瓷餐具摆上了桌子,似乎每一只碗筷的摆放位置都缜密地思考过。原本他费尽心思在主座上摆放完餐具,可又觉得不妥,便将主座的餐具移到了长桌的左侧第一个位置。沈檀谦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餐厅,管家看到他有些诧异,“二少爷,还没有到用餐的时候。”“我知道,我只是随便看看,我记得以前这里不是餐厅。”“这地是三姨太选的,”管家继续摆放着餐具,银质的刀叉闪烁着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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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上方的玻璃吊灯亮起,一张长桌横在餐厅中央,桌子上摆放着玻璃装饰的三个烛台,每两个烛台中间摆放着鲜花点缀。李管家年近五旬,头发已略显斑白,但动作依旧干练有力,他换下色彩鲜艳的红色桌布,转而铺上一张精致的白色亚麻桌布,每一个折痕都细致熨平,直至平整到没有一丝褶皱。随后,他小心翼翼地将一套套精美的骨瓷餐具摆上了桌子,似乎每一只碗筷的摆放位置都缜密地思考过。原本他费尽心思在主座上摆放完餐具,可又觉得不妥,便将主座的餐具移到了长桌的左侧第一个位置。
沈檀谦在这个时候来到了餐厅,管家看到他有些诧异,“二少爷,还没有到用餐的时候。”
“我知道,我只是随便看看,我记得以前这里不是餐厅。”
“这地是三姨太选的,”管家继续摆放着餐具,银质的刀叉闪烁着微光,与水晶酒杯交相辉映。沈檀谦看着餐厅的布局,伸出手来去观摩摆放在餐桌对面的花瓶,“那是老爷生前最喜欢的花瓶,一定要摆在他吃饭时能看得到的位置。”
沈檀谦听完把花瓶放回了原处,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花瓶掉落在地上,惊到了管家。
“二少爷你没事吧?”
“没事,别收拾了,就这么放着吧,反正我爹也不在乎了。”
沈檀谦离开餐厅向外走,紧挨着餐厅的是沈檀月的房间,此时的沈檀月坐在窗前,月光打在她的身上,手指绕着手帕聚精会神地看着房间里孙明钊。孙明钊拿着报纸,正读着上面刊登的爱情小说《幻梦》,这是孙明钊闲暇时候常做的事,也是沈檀月教他识字的代价。
“他的头发黑亮垂直,眉毛斜飞如剑,鼻梁高挺嘴角冷傲棱角分明,生得风流雅致,宛若黑鹰,那是她在歌舞厅与他的初见……”
“什么是歌舞厅?”沈檀月问道。
“就是一群年轻人喝酒跳舞的地方,现在的人都喜欢去那种地方,在那里可以一起彻夜狂欢,不分男女,没有尊卑,但求一醉。”孙明钊说得像是去过一样,其实他多数时候也只是站在门外。
“但求一醉?”
孙明钊看着沈檀月脸上的笑容,不禁露出为难的神色,“二姨太是不会让你去那种地方的。”
“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二哥回来了,他会带我去的。你再说说,外面还有什么地方好玩?”
沈檀谦常年在外,家里人对他的行踪都一无所知,只有沈檀月知道二哥在淮水,那是他们两个人的秘密。
在沈檀月房间的上层,是三姨太的房间,三姨太坐在镶嵌着铜边的梨花木梳妆台前,案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首饰盒,她穿着一件尚未完工的旗袍,半透明的丝绸轻柔地搭在她的肩上,露出内里的绣花小衣。她每天都要化上好几次妆,按理说老爷刚走,她这么打扮给谁看呢?
可她还是洗去白天的妆,拿出一盒细腻的珍珠粉,轻扫在肌肤,随后又用修长的手指蘸取少量的鹅蛋粉,轻轻拍打面部,对着镜子左右察看之后,拿出了眉笔在眉处缓缓移动,细致地勾勒出眉头稍宽、眉尾略细的柳叶形状。丫鬟萍儿站在一旁,一个劲地称赞三姨太生的天生丽质,这张脸蛋就算是什么粉都不抹,也能艳压整个华平了。
二姨太腮红选的是淡淡的桃红色,唇部的珊瑚红更成了整张脸的点睛之笔,但做完这些还不算完,她又从装满首饰的盒子内,挑出最耀眼的珍珠项链戴在了脖子上,正在端详之际,隔壁传来的异响,惹得她翻起了白眼。
二姨太方才将算盘摔在了地上,珠子滚落了一地,此时又把桌子上摆放的账本推倒在地上,漕运的生意全都是严重亏损的状态,让她气不打一处来。但这通脾气似是常有的事。
沈檀谦从二姨太的房门外向着沈檀书的房间走去时,正撞上管家,管家站在沈檀书的房门前,用指头的关节轻轻敲了两声,“大少爷,用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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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檀谦率先在餐厅落座,他坐在左侧第三张椅子上坐下。紧接着是三姨太走进了餐厅,坐在了右侧第二个位置上。
“来得挺早啊,”三姨太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在外面那么多年,只学会了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心急的人,才能吃得上热豆腐。”沈檀谦点燃了一根香烟,三姨太露出了笑容,随手也要了一根。
二姨太带着沈檀月随后走了进来,闻到烟味就皱起了眉头,没好声地说道,“这里是吃饭的地方,不是烟馆,晚辈不懂事,你也不懂?”
三姨太灭了手中刚燃起的香烟,没有接二姨太的话茬,转看向了沈檀谦,“这烟不错,什么牌子的?”
“洋货,我那还有,喜欢送你一些,”沈檀谦也随手掐灭了手中的香烟。
三姨太坐在右侧第一个位置,看向了主座的空位置,沈檀月坐在了左侧第二个位置,紧挨在沈檀谦的身边。沈檀月开心地看着沈檀谦,挤眉弄眼的似乎在打着两个人才懂的秘密招呼。
沈檀书最后走了进来,坐左侧第一个位置,至此左侧三个位置坐满。
“嫂子呢?”沈檀谦对安胜英充满了好奇,可是碍于家里的体面,他并没有急于去求证一些事情,只能以叔弟的身份旁敲侧击。
“已经让丫鬟把饭送到大少奶奶屋里了,”管家说道。
“这不是还有位置吗?”沈檀谦看向了管家,“让她下来吃饭。”
管家为难地看向了二姨太,沈檀书却言语低沉地冲沈檀谦道,“把烟灭了,坐到我身边来。”
沈檀谦灭掉了手中的香烟,沈檀月站起身子,准备跟沈檀谦交换位置,沈檀谦却一把按住了沈檀月,自己站起了身,说道,“把我的饭也送到屋里去。”
“坐下!”沈檀书言语中带着严厉,看向了管家,“去叫大少奶奶。”
三姨太闻言看了二姨太一眼,让安胜英那个女人上这张桌子,怕也是沈檀书的主意吧,两个联手整这么一出兄弟不和的拙劣戏码,三姨太想到这里,不屑地哼笑了一声。
管家离开餐厅,不消一会儿的工夫,便带着安胜英朝着餐厅走来,高跟鞋的声响引得三姨太翻起了白眼,面前的饭菜是彻底吃不下了。安胜英站在餐厅门外,被管家引到了右侧第三个位置,沈檀谦的对面。沈檀谦看向了安胜英,试图将舞厅遇到的冯雨霁与眼前的安胜英联系起来。
三姨太擦拭着嘴角,瞥了一眼安胜英,道,“往日这里,可没有你的位置,婚礼都没办,还真把自己当成少奶奶了?”
“三妹!”二姨太敲了敲桌子,“你若是想吵,就出去。”
沈檀书看着二姨太,说道,“二娘,我想明天把这张桌子换了。”
“这是老爷亲自……”管家话说到一半,便感受到了沈檀书鹰视的目光,忙换了个话头,“是,大少爷,换成什么样子的?”
“换成圆桌,还有以后做的菜,不用分成小份,这样摆在每个人的面前,大家各吃各的,关系都疏远了,听得明白我的意思吗?”
三姨太嘴角发出轻蔑的嗤声,“刚习惯老爷换的规矩,现在又要改回去了。”
“我们有我们自己吃饭的规矩,没有必要事事学习洋人。”
“那老爷在的时候你就应该说呀,现在说什么规矩,我看是你自己的规矩吧,”三姨太话说到一半,听到了沈檀谦的笑声,又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呀,我说得不对吗?”
“我只是觉得晚娘说得对,大哥你这个时候当家,恐怕还有点早。”
二姨太看着两兄弟意见不合,脸上露出了一闪即过的笑容,当起了和事佬,“只是换个吃法的问题,又不是不给你们饭吃。”
二姨太一语定音,事情像是就这么定了下来,“按檀书说的办吧。”
管家应了声,刚准备离开,又被沈檀书叫住,“昌盛的亲人寻到了吗?”
“找到了,有个姑姑,那笔钱是拿了,不过说路途太远,人就不来领了,让咱们帮忙葬了。”
“宫崎英男被杀这事,你应该听说了吧,”二姨太问道。
“听说了。”沈檀书应道。
“听说那个日本人是在淮水的天鹅饭店被杀的,”沈檀谦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安胜英的表情变化。
“我还得到消息,他在临死的那一晚,裴家的人去找过他,你们觉得会是裴家人干的吗?”三姨太说道。
本来沈檀谦插话进来,已经让二姨太不愉快了,三姨太又补上了一句,更让这个严肃的场合变得像是卖菜砍价的街市口。
“谁干的以后会查清楚,现在关键的是,日和商会派了新的人来,老爷好不容易打通的关系,又要重新搭建,老爷不在了,裴家这次肯定会掺和进来,”二姨太愤愤地说道。
沈檀书放下了刀叉,拿起手巾擦拭着嘴角,端起了手边的酒杯,缓缓说道,“我已经让人打听了来接替宫崎英男位置的日本人,二娘放心,这生意裴家人进不来。”
二姨太叹了口气,“最好是这样,如果这笔生意谈不成,沈家工厂可能就保不住了。”
“原来那个日本人对沈家这么重要,这么说来,凶手可能是跟沈家有过节的人,”安胜英事不关己地说道。
“那一定是裴家人搞的鬼,爹爹在世的时候就说过,裴家没有一个好人!”沈檀月本不想加入这枯燥的对话,但听到裴家,还是忍不住插嘴进来,意识到二姨太正看向自己的时候,忙低下头乖巧地吃饭,不再多嘴了。
“也不见得,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为非作歹,爱国志士铤而走险,也属正常,你们忘了之前的事了?”
“什么事啊?”沈檀月虽然不常言语,但从沈檀谦口中说出的话,就忍不住会好奇。
“檀月,吃好了吗?”二姨太问道。
“吃好了。”
二姨太太放下了手中的刀叉,擦拭着嘴角站起了身,“我也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看着二姨太起身离去,三姨太也紧随其后,白了冯雨霁一眼,便离开了餐厅。
3
月色悄然洒满雕花窗格,沈檀谦将身上的西装脱了下来,倚坐在床头。萦绕在他眉间的,除了表面上和睦、实则随时分崩离析的家人,还有来路不明的安胜英。沈檀谦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说不清过了多久,门外驻足的人影引起了沈檀谦的注意。
“谁在那?”
听到沈檀谦的询问,门外的人影快速地离开了,就在沈檀谦还在迟疑之际,楼下突然传来了玻璃摔碎的声响。沈檀谦冲出房门,奔下楼去,看到亮着灯的浴室突然灭了灯,方才的动静似从里面传来。
沈檀谦果断地冲进了浴室,黑暗之中一只手凭空出现,抓住了沈檀谦的肩膀,试图将沈檀谦反身擒住。沈檀谦猛地别过身来,用手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腕,是一个女人的手,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将她抵在了墙上。
周遭一片黑暗,外厅摇晃的光透过彩色玻璃折射出暧昧的光线映在了两个人的身上。沈檀谦走廊摇晃的光线中,看到了安胜英那张湿漉漉的脸。
“是你?”安胜英惊道。
“发生了什么事?”
安胜英被沈檀谦牢牢抓住,两个之间只隔着一层帘纱。安胜英低声说道,“衣服。”
沈檀谦移开了目光,脱下了外衣,披在了安胜英的身上。
“有人拿走了我的衣服,还灭了灯。”
“你看到那个人的样子了吗?”
“没有,”安胜英突然惊呼一声,踉跄了下来,跌倒在沈檀谦的怀中。
沈檀谦这才看到,方才的香水瓶摔碎,碎屑割伤了她的脚踝,“你先坐下,我去开灯。”
安胜英拉住想要去开灯的沈檀谦,“不要!”
“我需要给你清理伤口。”
“别开灯,”安胜英尽可能地缩进沈檀谦的外衣之中。
沈檀谦见状随手拿起烛台,用微弱的光芒照亮她受伤的脚。铜质浴缸占据了浴室不小的空间,热水蒸腾起氤氲的雾气,安胜英斜倚在浴缸的一侧,沈檀谦小心翼翼地单膝跪在安胜英的面前,袖口随意地卷起,手中拿着一块干燥的棉布,神情凝重地为安胜英清理着流着血的伤口。
“忍一忍,很快就好。”沈檀谦言罢,小心翼翼地用棉布蘸出药水,轻轻擦拭着安胜英伤口周围的血迹,每一个动作都尽可能的轻柔。
安胜英咬紧下唇,眉头微蹙,但并未发出声音,只是偶尔睫毛轻颤,显示出她的隐忍。浴室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一般,唯有雾气凝聚的水滴落在浴缸中的声响与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沈檀谦恍惚中觉得自己并不是在给安胜英包扎伤口,而是为那晚的冯雨霁。
“冯雨霁只是一个笔名,”安胜英说道,“我不想别人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沈檀谦错愕地抬起头来,察觉到安胜英看穿了他的心思。就在这个时候,浴室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安胜英看到沈檀书被孙明钊推了上来,二姨太和三姨太跟在后方,三姨太有些幸灾乐祸地看向了脸色发青的沈檀书。
“没事吧?”沈檀书问道。
“冯雨霁她……”沈檀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更正道,“大嫂她的脚受伤了。”
“我没问你!”
“我没事。”安胜英勉强站起身。
沈檀书的轮椅缓缓靠近了安胜英,车轮碾压着地上玻璃碎屑,发出刺耳的声响。沈檀谦让开了身子,丝毫没有留意到沈檀书轮椅手握的隐蔽位置有很深的抓痕。
三姨太笑着道,“要不说年轻人就是手脚快,我们听到动静,立马朝这赶都还迟了你一步。”
沈檀谦不甘示弱,反驳道,“我看是有人故意慢人一步赶来的吧。”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沈檀谦走到浴室的门边,看着已经被撬毁的门锁,说道,“有人在大嫂梳洗的时候,使了绊子,拿走了大嫂的衣服,还故意熄了灯。”
三姨太一听这话,有些急了,“谁干的?是我还是二姐啊,难不成是檀月?家里就这么几个人,泼脏水的时候,小心不要溅到自己身上去。”
“明钊,把少奶奶扶回房间。”沈檀书松开了安胜英的手,孙明钊把毛毯随后裹在了她的身上,横抱起来,离开了浴室。浴室中只剩下沈檀谦、三姨太和二姨太几人。
待到楼梯上的脚步声消失之后,沈檀书才缓缓开口道,“有一件事,本来我想在晚宴的时候说的,但二娘和晚娘回去得早,便没找到合适的时候开口,正好现在大家都在,我就在这说了,我准备办一场正式的婚礼,告诉所有人,胜英是我的太太,希望你们今后也把她当作大嫂、当作儿媳、当作沈家的一分子对待,过去的事不准再提了。”
三姨太看了二姨太一眼,狠跺了两下脚离开了。
浴室这档子事,其实是三姨太的主意,那晚离开餐厅后,三姨太便跟着二姨太进了里屋。
二姨太在茶桌前坐下,“说吧,饭桌上就一直冲我使眼色,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事,当然是为安胜英那个女人,”三姨太说道。
“她怎么了?”
“二姐你不觉得奇怪吗?她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变得不像是从前那个安胜英了。”
“经历了那么多事,人变得不一样很正常。”
“算账的本事我不如你,看人的能耐你可就比我差远了,人的性格是会变,但骨子里透着的那股劲是骗不了人的。”
“你的意思是,她不是安胜英?”二姨太来了兴趣,问道,“那她还能是谁?”
“搞不好是什么双胞胎的妹妹?”
“你是不是戏听多了,她不是孤儿吗?没听说过有什么双胞胎的妹妹,”二姨太想了想,又问,“那你想怎么证明她不是安胜英?”
“你还记得当初我们给安胜英的烙印吗?”三姨太在二姨太的耳边私语了一番,二姨太听完摇了摇头。
“家里生意的这些烂账,已经够我受的了,你自己去胡闹吧。”
“我这哪里是胡闹,我是在为二姐你鸣不平啊,现在明摆着檀书和檀谦兄弟两个要继承家里的生意,你如此为沈家操劳,可你也只是生了个女儿,到头来,那家产还不是沈家两兄弟说了算,”三姨太的话明显说出了二姨太的心声,只是表面上她依旧保持着平静,“你想,老爷在的时候,檀书他敢说一个不字吗?如今老爷走了,理应你来当家作主,可是现在,好像整个家,都已经是他说了算,再让他办婚礼成家,那以后还得了,二姐,你不能助长他的气焰,得还以颜色,坐实那个女人的虚假身份,当着檀书的面,把她扫地出门,证明这个家没你不行。”
“说完了?说完快回去休息吧,你的话,我会好好想清楚的。”二姨太下了逐客令,三姨太只好点了点头,拥抱了二姨太表达亲密。
原本三姨太是陈顺祥府上的千金,陈顺详靠着跟英国人做生意,在华平开大烟馆发了家,最风光的时候几乎垄断了华平的大烟馆,可自打英国被迫取消鸦片国际贸易之后,陈家便也随之没落,也有者说陈家的产业完全是被陈美仪的弟弟陈美光这个败家子败光的,若不是当年沈万修出面,陈顺祥的下场还犹未可知。报恩也好,真情也罢,家道中落的陈美仪能予沈万修做个三房,在外人看来,都是陈家占了便宜。
陈美仪自小养成的大小姐脾性,到沈家也没能有半点收敛,安胜英惹了她,她自然不会善罢甘休,因此才有了浴室那么一遭子事来。安胜英身上的旧疤确实在,之前安胜英身子受过的虐待也能一一对应得上,算是坐实了她的身份。其实三姨太也对双胞妹妹的猜测没抱有太大的幻想,只是想让安胜英出些洋相,为此,还特意跟萍儿做了一出好戏,将沈檀谦引到浴室来。本想着砸些玻璃瓷器再熄灯,让安胜英在黑灯瞎火里跟沈檀谦来个捉奸见双,没承想现在反倒是帮了安胜英这个女人一把,三姨太想到这气就不打一处来。
她回到屋里,对着下人们一通责骂,直到萍儿出现,情绪才缓和下来,比起跟二姨太的关系,三姨太似乎跟萍儿更像是姐妹,虽然两人隔着主仆身份,三姨太却总是对萍儿掏心掏肺,而萍儿也特别能懂陈美仪,话不多,但都能说到她心坎里去。
“竹篮打水倒不至于!”萍儿说道,“我觉得二少爷跟大少奶奶之间真有些什么。”
三姨太听到这话,来了精神劲,倒了杯红酒推给了萍儿,“接着说。”
“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二少爷看少奶奶的眼神有些奇怪,放心吧,我会好好盯着他们的。”
萍儿离开了三姨太的房间,绕了走廊,经过了沈檀书的房门口时,透过门缝向里张望起来。房间里,安胜英已经躺在床上睡下了,沈檀书来到床边,手中拿着药酒,轻柔地为安胜英涂着脚上的伤痕。安胜英并未睡着,忍不住缩回了脚。
“弄疼你了?”沈檀书关切地问道。
“我自己来吧。”安胜英坐起身来,从沈檀书的手中接过了药酒,两人相视再无他言。
沈檀书看着安胜英擦拭着脚踝,许久之后,又拿出一件衣服来。
“二姨太和三姨太的性子,你也知道,自你离家后,她们也没让留下你的衣服,这是我娘生前订制的,没上过身,你先将就穿着吧。明天,我再带你去阿祥店里买些新衣裳回来,”看着安胜英点了点头,沈檀书把衣服放在了床边,嘱咐道,“早点休息吧,今晚我还有事要出门一趟,明天中午,我们在阿祥店里见。”
自打安胜英这个女人再回到沈家,三姨太便寝食难安,她眼睛里容不下沙子,时不时便会喊来萍儿,询问安胜英的去处。
那天黄昏时分,老爷车缓缓驶过林荫小道,车身沿着弯曲的山路一步步攀爬,在车轮碎石上发出微弱的摩擦声,仿佛正为车子里沉默不言的沈檀书低语心事。夕阳斜射在青翠的树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映照在车内冯雨霁的身上,她坐在塞满衣服的后座,目光涣散在窗外。孙明钊将车子停在了沈家门前,下了车,守在了外面。
沈檀书看着冯雨霁脸上露出了笑容,便伸手握住了冯雨霁的手,“你先回去吧。”
“你不一起吗?”冯雨霁显得有些不解地问道。
“下午我还有个约。”
“是跟日本人吗?”
冯雨霁问得有些唐突,沈檀书并没有回答,转而敲了敲车窗,孙明钊打开车门,探进半个身子来,俯首在沈檀书的跟前。
“少爷。”
“这些衣服,帮少奶奶拿回屋。”
“不必了,”冯雨霁忙说道,“我让人来取就好,你正事当紧。”
沈檀书点了点头,没再做更多的客气,只让孙明钊把衣服放在了大门外的长椅上便驱车离去了。这一切都被萍儿看在眼里,她在冯雨霁迈步走进沈家前院的时候,连忙假装忙活了起来,冯雨霁走到她身边停下了脚步。
“大少奶奶有什么吩咐?”萍儿也不知道冯雨霁有没有看到方才偷看的自己,试探性地问道。
“去外面长条凳上把衣服拿到我房间里去,”冯雨霁只淡淡甩了这一句,便径直朝着屋内走去。
回到房间的冯雨霁站在全身镜前,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她的眼睛深邃如秋水,她的手指轻撩发丝拂过脸庞,时间像是凝固了一般,她的灵魂在镜子里得以重生,一种深沉的忧郁和刚毅的坚韧交织在眉宇之间。
丫鬟的开门声推动了冯雨霁的时间齿轮,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喜悦的神色,眼神中满是刀子,“大少奶奶,衣服放在哪里?”
“搁在那吧,”冯雨霁指着门边的桌子说道。
透过镜子,冯雨霁看着丫鬟搁置好衣服,退出了房间后,才缓缓走向了包装好的衣服,如她所料想的那样,这些衣服全都有被翻过的痕迹。
只消一会儿的工夫,萍儿便带着三姨太气势汹汹地上了楼,直奔冯雨霁的房间而来。
“你确定没看错?”三姨太脚踏着高跟鞋,每一步都似乎在敲打着沈家沉闷的空气,发出清脆而有力的声响,她的妆容精致,柳叶眉喜爱,一双凤眼微瞋,每上一级台阶,周身散发出的威严气息便更甚一分。
“包装是您常去的店,款式也全都是三姨太您定做的那些,”萍儿咬着牙,恨不得帮三姨太出一口恶气。
冯雨霁的房门被丫鬟猛地推开,三姨太踏门便看到正在换衣服的冯雨霁,房间里瞬间被山雨欲来的气息填满。
“晚娘,你来得正好,”冯雨霁满脸堆笑,难掩她眼角透露出的冷冽光芒,“我正想找人帮我参谋参谋这衣服适不适合我,我在店里挑花了眼,檀书一个大男人又拿不定主意,我总觉得这颜色老气了点。”
三姨太听得出冯雨霁话里有话,说颜色老气,意在指自己上了年纪,但她还是压住了心中的怒火,似笑非笑地说道,“不是衣服老气,是人老气!”
说完这句,仍觉得气火难消,便瞥向一旁堆起的衣服,随手又拿出一件来,“不如你试试这一件,跟你比较配,不过我猜你妓人的出身应该不喜欢这么保守的。”
三姨太当着冯雨霁的面,撕开了旗袍的开衩,撕到了腰部,三姨太才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挑衅地说道,“这就合适了。”
一旁的丫鬟故意笑出了声,从三姨太手中接过衣服,递给了冯雨霁。
冯雨霁双手抱在胸前,看着被撕破的衣服,头痛般地皱起眉头来,“晚娘下手可太快了,您不知道,这衣服全省城就这么一件,店老板说是有钱的姨太太订制的,我好话说尽才好不容易抢下来的,被您这么大手一挥,我可算是白忙活了。”
“看你这话说的,你让我帮你参谋,我好心给你拿主意,倒落个我的不是了。”
“我倒觉得三姨太把衣服这么一改,更适合少奶奶了,”萍儿插了一嘴,给三姨太递去话头。
“那还不赶紧帮少奶奶把衣服换上。”
得到三姨太的指示,萍儿放下衣服,伸手便去脱冯雨霁的衣服。冯雨霁厉色抬手,给了萍儿一个巴掌,三姨太像是早就猜到那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了冯雨霁一个巴掌。
“别说你不知道这些衣服是我订的!”三姨太的声音尖锐,夹带着足以燎原的怒火,每一个字都像是锋利的刀刃,要将空气划出血来,她恶狠狠地拉着冯雨霁的胳膊,“把她身上的衣服给我扒下来!”
萍儿无端吃了一巴掌,自然也是怒火中烧,上前将想要反抗的冯雨霁推倒在地上,双手紧紧攥住冯雨霁的衣襟两端,不合身份的精致指甲几乎嵌入了织物之中,冯雨霁越是抵抗,萍儿的动作越是激烈。
冯雨霁的衣服在萍儿的扯拽下,前襟裂开了一道狰狞的扣子,几颗纽扣应声落地,在硬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与此同时,一个带着心形吊坠的项链掉在了地上,滚落在三姨太的脚边。
三姨太看到了地上的精致吊坠,皱起了眉头,她上前捡起了吊坠,吊坠打开,里面是一张亲密的合照,一张三姨太和一个男人的亲密合照。
这男人显然不是沈万修,而是当地有名的戏子张善水。三姨太陈美仪和他之间的事,要从陈美仪还没嫁给沈万修开始说起,陈美仪与张善水结识是因为身边的姐妹,陈美仪不是个爱听戏的主,她的喜好全看身边那些闺房蜜友喜欢什么,只要能让她们吹捧着自己,陈美仪便乐在其中,有段日子,那些大小姐全都为红极一时的张善水着了迷,昆曲本就难懂,可从张善水口中唱出来却怎么听怎么顺耳,陈美仪身边的朋友都想结交张善水,苦于没人引荐,每次都只能后台潦草地闲聊几句,再难有交集。听人说张善水下了戏喜欢去烟馆之后,姐妹们便怂恿陈美仪去烟馆截他。那时候女人去烟馆是会被嚼耳根子的事,身为陈顺祥的千金,陈美仪似乎占尽了先天优势,隔三岔五地往烟馆跑,只为见那张善水一面。起先张善水并不理会陈美仪,作为一个登台唱戏抛头露面的主,被人知道常泡在烟馆,总归不是光彩的事,不过在得知陈美仪是陈顺祥的女儿之后,态度便有了翻天的变化。
那是陈美仪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刻,他在台上唱曲,她在台下等他,在散场后,陈美仪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跟着张善水上了车。两人的关系很快传到了陈顺祥的耳中,他自然不同意这门亲事,便强行将两人分开,还派人在大烟里下药想要毒哑张善水,张善水嗓子虽然没哑,却也再唱不出咿咿呀呀的好戏了。
后来直到陈美仪嫁给了沈万修,也没能再见张善水,不过说来也怪,在沈万修死前的几个月,陈美仪又一次碰到了张善水,两个恨天不由人的炙热灵魂再次交染成灰。虽然张善水不恨陈美仪,可陈美仪还是觉得愧对张善水,不仅给他买了套外宅,还隔三岔五地送钱过去。
“停手,”三姨太喊道,看着萍儿不明所以的样子,又补充道,“你先出去。”
此时冯雨霁的衣服已经上下撕开,狼狈不已。萍儿还没有发泄完心中的怒火,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了房间。恰逢沈檀谦刚从外面返回到家中,正沿着楼梯回屋,看到萍儿从沈檀书的房间走出来,不由地好奇了起来。沈檀谦上楼的脚步迟疑住,萍儿发现了沈檀谦也忙走向了别处。
三姨太缓缓走到了冯雨霁身边,把吊坠牢牢地握在了手里,厉声问道,“哪里来的?”
冯雨霁略带嘲讽地笑出了声音,“原来你还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你养的这个小白脸,为了吸口大烟,把你送他的东西全都当卖了,除了你手里的项链,我还赎回了不少其他信物,晚娘想看看吗?”
“你跟我玩这套!”三姨太怒不可遏,扬手便要去打冯雨霁。
一只手从后方握住了三姨太扬起的胳膊,三姨太回过头去,看到了赶来的沈檀谦。
“晚娘,何至于动那么大的火气?”
沈檀谦上前扶起了被逼迫到角落里的冯雨霁,冯雨霁一瘸一拐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看着脚上的旧伤,因为方才的推搡,又渗出了血。
三姨太看着沈檀谦那张冷峻的脸,咬紧了牙关,三姨太心里门清,把事情闹大,对自己那是百害而无一利,“你给我走着瞧!”
丢下这么一句话后,三姨太转身离去。从冯雨霁那里离开之后,三姨太出了沈宅,先是跟几个牌搭子打了几圈麻将,日落后才匆匆离开。那时外面雷声轰隆,黄包车将三姨太拉到了巷口,三姨太给了钱,站在一条狭窄而幽深的巷子前,她的面容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憔悴,满怀心事的步伐也有些迟疑。
在临近巷尾的时候,三姨太停下了脚步,前方的透着暖光的窗户传出男女嬉笑的声响,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再一次掀起了波澜,三姨太从包里拿出了钥匙,站在了门前,颤抖的双手推开了房门。
三姨太看到张善水和他的情妇正躺在床上分食着烟土,情妇身上穿着三姨太的绣花丝绸寝衣,桌子上的胭脂首饰全都是被用过的痕迹。愤怒和冷漠参半,三姨太愣愣地站在门外,怎么也想不到张善水竟然会如此对待自己。床上的两个人试图用被褥遮掩自己的身体,张善水甚至还恼羞成怒起来,斥责三姨太。
“你来干什么?不是说礼拜的时候才能见面吗?”
床上的女人拉着张善水,显得惊恐,“她是谁啊?”
“别废话!”张善水怒斥了一句,随后穿上了衣服,把地上女人的衣服丢给了她。
“那是我的衣服!”三姨太全身紧绷,许久之后,抓到了情绪的出口,“她穿的是我衣服!”
“再买就是了,”张善水说道,“又没几个钱!”
“买?你拿什么买?跟我在一起,你花过一个子吗?吃我的,用我的,还背着我养女人?”
“那都是你欠我的!”张善水说,“如果不是你爹毒哑了我的嗓子,我至于沦落到现在这境地吗?都是你欠我的!”
“是不是她勾引你的?”三姨太想要朝着张善水发火,可悲的是她竟下意识觉得他说得都对,可悲地认为是床上的女人勾引的张善水,于是把愤怒转嫁了出去,她一把拎起桌子上的茶碗扔向了床上的女人。女人闪开身子,茶碗砸在了地上,粉成碎末。
“有完没完!你不看看自己什么岁数了!”张善水推开了发了疯的三姨太,关心起床上吓得瑟瑟发抖的女人。
要说三姨太年老色衰,绝谈不上,不仅三姨太,就连二姨太的脸上也难见一丝细纹,只不过阅历磨去脸上的青涩,比起床上的女人,三姨太占不了年纪上的便宜。
“那你就把我给你的钱,全都给我吐出来!”三姨太拉扯着张善水的衣服,张善水也不惯着三姨太,再次将她推倒在了柜边,手刚好按在了碎掉的茶碗上,鲜血浸染指尖,但她丝毫没有露出痛苦的神情。
张善水没有关心三姨太,而是催促着女人离开,“你先回去,改天再去找你。”
“她不准走,把我的衣服脱下来!”
“别闹了!”
张善水只想息事宁人,可是三姨太如同发疯的老虎一般扑了上去。张善水反手拉住三姨太,狠狠在三姨太的脸上打了一巴掌,只听得一声脆响,清晰可闻,随即是三姨太本能的痛呼声,诧异与屈辱交织的眼泪夺眶而出,湿花了她精心描画的妆容。
三姨太狼狈之态尽显,懵在了原地,但她看到女人离开,又回过了神,怒吼着咬在了张善水的胳膊上,张善水痛得松开了手,一把拽住了三姨太的头发,将她摔倒在一旁,盘头的发簪掉落在了地上。
看着女人夺门而去,三姨太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竟是白天在牌桌上输钱的画面,她一把抓起了地上的发簪,发了疯地刺向了身前的张善水。
张善水当场全身僵硬,倒在了地上。闪电忽至,雷声大作,暴雨如注。三姨太失控的情绪,瞬间跌入了低谷,她后退了两步,怔怔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张善水,已经完全没有了动静。
“若是那把打三筒就好了,”三姨太看着张善水的尸体,喃喃地说道,“若是打三筒就好了。”
三姨太跪坐在地上,握着张善水逐渐冰冷的手,她的泪水终于流淌下来,与鲜血一起浸湿了她的衣衫,但她已然无力去擦拭了。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绝望,在这一刻,她终于确信这个世界没有能称之为永恒的东西,除了死亡。她想要去拥抱张善水的身体,想要放声痛哭,可是全身再无一丝气力了,她甚至连跟着张善水一起共赴黄泉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何时,也不知过了多久,冯雨霁出现在了门外,三姨太错愕地看着冯雨霁,笑出了声音,那笑声听上去比哭声还要犀利。
冯雨霁没有说话,径直走进了房间内,拖起了房间里的尸体,问道,“不来帮忙吗?”
三姨太诧异地看着冯雨霁,察觉到她是在帮助自己后,才勉强地站起了身来。张善水的尸体被搁置在荒野泥土地上,三姨太头发散乱在身前,泥土模糊了她的轮廓,她跪在泥泞的地面上,不停地用双手挖着深坑,毫不停歇,湿泥塞进指缝中的痛苦似乎填满了她的内心空洞。
陈美仪是在天亮后回到沈家的,对于她的彻夜不归,沈家似乎没人在意,她用浓妆遮住脸上的伤痕,脸色看上去煞白,哪怕在阳光下,也看不到一丝血色。
萍儿看到三姨太便迎了上去,“太太,您可回来了,昨个晚上,大少爷给大少奶奶订了套婚纱。”
萍儿本以为会得到三姨太的赞赏,怎料三姨太冷漠地看着热情的丫鬟,冷冷说道,“你很喜欢在背后嚼舌根是吗?”
萍儿诧异起来,看向了三姨太,“不是您让我盯着……”
三姨太抬手给了萍儿一个巴掌,萍儿被打坐在地上呆住了,其他下人也都惊住了,这是此前绝不会有的事,大家都知道萍儿与三姨太素来亲近,没有人敢上前,眼睁睁看着三姨太拎起了丫鬟的衣领,往观景池边走。
“都别看了,回去干活!”三姨太呵斥着其他的下人,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三姨太和萍儿,寒冬腊月,三姨太撕掉了萍儿身上的外衣,只留下单薄的内衬。
“跳下去!”
“太太,我错了,”萍儿颤抖着跪在地上,眼中充满了恐惧。
三姨太抓住萍儿的后颈,将她按在了池子中,水花四溅,湿透了萍儿单薄的衣服,这还不算,她还把萍儿整个人推进了池子中。冯雨霁此时站在二层的露台之上,看着院子里,三姨太打骂萍儿的画面。萍儿每从水中出来喘息之时,都会大喊知错了。
1
那是初打春时候的事,年刚过去不久,虽然连着下了几天的雨,空气中还是能嗅到鞭炮燃响过后的硝烟味。老百姓乐意过节,尤其在动荡年代,出手也比平日要阔绰不少。天鹅饭店是淮水唯一一个大堂有三个钟的饭店,包厢从年三十开始,排到了元宵夜才稍停,客房更是人满为患。
“真对不起,先生,客房已经满了,明天也满了,后天也没位置。”同样的话,服务生每天要说上无数遍,可即便如此,想要碰运气的客人仍旧络绎不绝,他们多数不会马上离开,而是点上一壶茶水,坐在舒软的真皮沙发上看一整天的报纸,其间每当有楼上的客人离开饭店,他们便会招呼前台到自己面前询问,而得到的答复往往都不是他们想听到的。
真皮沙发上剩下的空位本就不多,看到沈檀谦提着箱子迈步走进来,那些人更是蠕动起身子,尽可能多地将空余的座位填满。然而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沈檀谦竟被领班带去了房间。
沈檀谦是天鹅饭店的贵客,他会在十一月中旬提前订下房间,直到出了正月才会退房,每年如此,即便房间多数时间空置着,他还是会一口气付清所有的房钱。天鹅饭店的人都乐意服务沈檀谦,除了他是沈公馆的二公子之外,还因为这家饭店的老板之一是他的好朋友裴成秋。领班力排大堂客人的抗议,将沈檀谦带到了二层房间,领了小费之后,才满意离开,拍打着双侧的脸颊,做足了舌战群儒的准备。
沈檀谦摘下帽子,放在红木圆桌上,走到窗前,看着屋外的车来人往,直至夜深。期间目送着大堂的客人接连地离开,天鹅饭店也随着最后一波晚宴的结束,彻底安静下来。沈檀谦依旧那么站在窗边,桌上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仍有半支搁在沿上。房间里能听到留声机播放着的悠扬歌声,但并非出自沈檀谦的房间。初些时候,歌声倒也为沈檀谦增添了些许的慰藉,不过在换了几首曲子之后,聒噪的音乐让他有些无法忍耐了。
沈檀谦站在走廊,辨别到歌声是从对面的房间八二六传来后,便叩响了房门。房门打开,映入沈檀谦眼帘的是一个涂着鲜艳红唇的女人,些许凌乱的头发搭配着冷漠的眼神,睡衣的吊带滑落从左肩滑落,左手夹着一支细长的女士香烟,末端是青绿色的烟嘴,只有一条腿上穿着黑色的丝袜,将另外一条腿托衬得格外洁白。
“先生有什么事?”女人不经意地问道,似乎对这种冒昧的打扰习以为常。
沈檀谦手中拿着一个金色的怀表,伸到了女人的面前,“小姐,我的表不走字了,请问现在几点钟?”
女人没有回答沈檀谦的问题,反而认真地打量着沈檀谦的脸,沈檀谦没有丝毫的躲闪,他说不上来当时是什么感觉,只觉得眼前的女人有种莫名的熟悉。两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僵持在那里,许久之后,女人吐了一口烟雾来,缓缓道,“头发黑亮垂直,眉毛斜飞如剑,鼻梁高挺嘴角冷傲棱角分明,生得风流,宛若黑鹰。”
沈檀谦听着突如其来的夸赞,不禁眉头紧锁,“什么?”
女人没有回答,转身走进了屋内,系紧了睡衣的腰巾。沈檀谦迟疑地推开门,跟了进去,只见女人坐在窗边的桌椅前,面前摆放着打字机,地上满是揉成团的稿纸。
“你是作家?”沈檀谦问道。
“写东西就是作家,那你半夜敲陌生女人的房门,岂不是流氓?”
“你也知道现在已是深更,”沈檀谦走到留声机前,关掉了喧闹的根源,整个屋子安静了下来,“你不睡,还有人要睡。”
“没有声响,我写不出东西来的。”女人站起身,试图重新打开了留声机,但伸出去的那只手,被沈檀谦一把抓住了,女人执拗地挣脱开沈檀谦的手,再次打开了留声机。
沈檀谦强硬地抱起了留声机,径直向门外走去,“明天来我房间取,我就住在你对面。”
不顾女人谩骂,沈檀谦自顾回到房间,将留声机放在了桌子上,重新回到窗前。不多时,一辆黑色老爷车的车灯穿透屋外泛起的雾气,在天鹅饭店院子前的花坛前停了下来。沈檀谦拉上了窗帘,侧耳贴在门后,倾听着上楼的脚步声,脚步声逐渐靠近又慢慢拉远,经过了沈檀谦的房门前。门后的沈檀谦回到了桌前坐下,安静地从箱子里拿出配枪,轻数完手枪里的子弹后,又燃起了香烟。
走廊不时有日本浪人的来回走动的声响,沈檀谦掐灭了手中的香烟,在日本浪人转向走廊另一侧的时候,沈檀谦来到了目标人物的门前,用提前准备的钢丝迅速地打开了八二四的房门。
黑暗中,沈檀谦持枪来到了床边,掀开被子,床上却空无一人。意识到不妙的沈檀谦刚准备离开时,发现自己双脚踩在了血迹上,而血是从浴室的房间流出来的。推开浴室的门,沈檀谦惊讶地看到已经被割喉死去的五十岁左右的日本商人。
在确认眼前的日本人死亡后,沈檀谦退着离开了房间,关上门的那一刻,只觉得身后有人看着自己。那双眼睛,正是站在八二六门口的女人。两人怔怔地看向了彼此,直到日本巡逻浪人的脚步声传来,女人才拉紧外披的领口挪动脚步,消失在楼梯口,沈檀谦收起了手枪,尽可能快地跟了上去。
沈檀谦与日本巡逻浪人擦身而过,意识到女人并没有揭发自己后,步伐才放缓了下来。他镇定自若地经过大堂的红木吧台,踩过铺的富丽堂皇的花式地毯,推开古铜色的旋转大门,直到穿出花都饭店的前院,沈檀谦才再一次看到了女人的身影。
白雾弥漫在夜色之中,下过雨的街道还是有些湿泞,在一个个泥坑过后,沈檀谦脚下的血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等一下,”沈檀谦在后方喊道。
女人缓步在幽静的街道上走着,听到身后的呼喊声,转身过来,看向了沈檀谦。她身着一袭精致的旗袍,白色貂绒随性地披在肩头,红唇微启,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难不成我又妨碍到你睡觉了?”
“你去哪?”沈檀谦不确定女人究竟看到了多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天鹅饭店死了日本人,若是挨个排查起来,难保眼前的女人不会出卖自己,届时就算好友裴成秋出面,恐怕也难逃干系。
“管得真够宽的,”女人冷笑一声,转身就走,“想知道,就自己跟上。”
听到这句话,沈檀谦藏在衣服中,准备掏枪的手,又收了回去,跟着面前的女人,来到了一家名为花风的歌舞厅,柜台门头装饰是仿紫禁城宫殿彩画,门柱上写着清冽芬芳四个大字。
“一杯红酒,给这位……”女人看向了沈檀谦,试图让对方说出自己的名字,然而沈檀谦却没明白她的意思,“给这位不知名追求者。”
“我想我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我不是你的追求者。”
“随便,”女人满不在乎地说道。
“冯雨霁小姐,这是给您特制的酒,还有您这位追求者的,”调酒师显然跟眼前的女人很熟悉,上酒的时候还额外附赠了一个小食拼盘,并嘘声示意不要声张。
“我不是她的追求者,”沈檀谦解释道,“如果不是你刚才喊她的名字,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冯雨霁抿了一口酒,整个人立马充满了活力一般,继续起了方才的话题,“那你为什么老跟着我?”
“跟着你就是追求你?”沈檀谦冷冷笑道,“你这个想法很危险。”
“危险吗?”
“万一是哪里来的坏人,”沈檀谦随手拿起桌上的银勺,缓缓靠近了冯雨霁,“被你误以为是追求者,想想看,会有什么后果。”
“如果真有坏人跟踪我,我不把他当成追求者,他就会放过我了吗?”
“就当我是你的追求者吧,”说来也怪,沈檀谦突然没那么担心眼前的冯雨霁会出卖自己了,为了以防万一,他又说道,“从今晚开始,此后三天,我都会是你的追求者。”
“随便你吧,”冯雨霁笑着把稿纸铺在了柜台上,用酒杯押在稿纸的一角,沉浸在自己的创作中,不再理会沈檀谦。
“你在写什么故事?”沈檀谦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试图拉近与冯雨霁的关系。可是却被舞池中央突然传来的枪声惊了一下,当然舞池中央并不是什么枪声,而是听起来很像枪声的万花筒。
“那是什么?”冯雨霁被吓站了起来,望着舞池问道。
“双人舞大赛,冠军可以一整年在这里免费畅饮。”
“一整年?”舞池中央满是穿着中式旗袍、西式礼服的人群,冯雨霁看上去跃跃欲试,“你会跳舞吗?”
“不会,”沈檀谦撒了谎。
“很简单的!”冯雨霁拔下盘头的银簪,以便让乌黑长发如瀑布般倾泻披散肩头,她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后,拽起沈檀谦的胳膊,奔向了舞池中央。
万花筒的彩带不断地从彩色玻璃屋顶处落下来,沈檀谦一只手按压在内衬口袋的手枪上,跳起舞来显得非常拘束,与冯雨霁的肆意狂欢截然相反。
那晚发生的事,沈檀谦的回忆并不完整,只记得冯雨霁不断地跟他碰杯,以至于隔日醒来的时候,脑海里还有觥筹交错的声响。兴许是酒精作祟,也可能是被脱去西装外套的沈檀谦少了手枪的束缚,在琉璃光影中沈檀谦一扫平日里的严肃,舞姿完全出乎了冯雨霁的预料。他们赢得满堂喝彩,拿下了双人舞的冠军,一整年的酒水畅饮也确实存在,只不过要到明年才能生效,都不晓得这家舞厅能否开到那个时候。扫了兴的沈檀谦砸了不少东西,没人敢上前劝慰,最后还是冯雨霁的深情一吻,卸下了沈檀谦所有的力道,他这才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沈檀谦翌日在舞厅的沙发上苏醒了过来,冯雨霁的貂绒盖在他的身上,只是人已经不知所踪,沈檀谦下意识地摸索自己西装内衬口袋里的配枪,依然还在原处。
“老板,昨天跟我一起的那个女人呢?就是那位叫冯雨霁的小姐。”
吧台的值班脸上挂着伤,看到沈檀谦走来明显有些发怵,声音颤抖道,“冯小姐昨晚就离开了。”
沈檀谦透过舞厅的窗户,看到街道上已经被封锁了起来,到处都是日本浪人。他匆忙在包厢里换了一身行头,从后门离开了舞厅,随后乘船离开了淮水,回到了故乡华平。
2
其实淮水距离华平只有两个钟的行程,自打母亲去世后,沈檀谦便很少再回家,由于淮水是沈檀谦母亲的祖籍所在,沈檀谦每次回国也均是在淮水留住,以至于沈家的下人孙明钊在车站迎接沈檀谦的时候,也要举着沈公馆的牌子,以防认不出沈檀谦来。
车站涌出的人群挤掉了孙明钊手中的迎牌,他正要弯身捡起的时候,便看到了公子哥派头的沈檀谦站在面前。
“少爷?”孙明钊惊讶万分,“少爷!”
“明钊!”
孙明钊是个冷清的人,但见到沈檀谦的时候,还是笑出了牙齿,他上前抱住了沈檀谦,随即又意识到自己越了界,如今长大的两人,已不比玩在一起的幼时,身份的差距让孙明钊压抑住心中的激动,转而接过沈檀谦不重的行李,装进了车。
“少爷可算回来了,现在这个点去,应该还来得及。”
沈檀谦这次回来除了躲避淮水的风头之外,还因为父亲沈万修的离世。他望着窗外,知道孙明钊说的是参加父亲沈万修的葬礼,沉默了片刻,才冷冷开口道,“直接回家吧。”
孙明钊皱起了眉头,看着后视镜中的沈檀谦,为难道,“可是大少爷他们都在……”
“回家。”
沈檀谦其实对华平这个家并不熟悉,只记得小的时候与大哥沈檀书以及孙明钊在种下的槐树,如今已经枝繁叶茂,树下的石桌石凳依旧,孙明钊告诉他,二姨太是想砍掉这棵槐树的,说是影响了沈家的风水,是沈檀书坚持留下的。穿过庭院,沈檀谦踏入客厅,这里俨然已经换了模样,摆设格局早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他缓缓走上楼梯,推开自己卧室的房门,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木质地板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和木香。这个房间很少有人会来,只有家里的下人每逢三五进来打扫一次。
沈檀谦在家中等到葬礼结束,听到车声的他便起身迎了上去,二姨太何鸢在女儿沈檀月的搀扶下提前下了车,三姨太陈美仪身边跟着随从丫鬟萍儿并步走在后面,孙明钊刚准备去帮助腿脚不便的大少爷沈檀书下车,却意外地发现沈檀书的身边站着沈家失踪已久的少奶奶安胜英。
“大少奶奶?”孙明钊下意识惊呼道。
沈檀谦看到大少奶奶从车上下来,也呆住了,孙明钊口中的大少奶奶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在天鹅饭店遇到的女作家冯雨霁,只是除了外表相同之外,眼前的大少奶奶与前几日碰到的冯雨霁气质简直判若两人,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
“二哥!”沈檀月看到了沈檀谦,碎步跑了上去,想要拥抱,却又感到陌生,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站定,柔声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孙明钊和管家携手将沈檀书连同轮椅一起从车上抬了下来,看到沈檀谦,冰凝的脸上出现了血色,大少爷露出了笑容。
那年,我刚与太太结束了为期十年的婚姻,我的全部家当包括七岁大的女儿都归了她,我的太太说她当初嫁给我,并非为爱,相反是因为恨。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究竟是如何得罪了她,让她的恨意竟能大到甘愿耗费十年的青春,她不杀我,要我在痛苦中度过余生。我并不愿遂她的意,若不是老友冯春生彻夜陪伴,怕是已经离开这人世了。
冯春生是华平一个私塾的先生,冯家与我家算是世交,那时他正收养了一个六岁半的孤女,年纪与我女儿相仿,这丫头总让我想起我女儿,久而久之,我也将她当成是自己的女儿,还给她取名雨霁。
雨霁是个苦命的孩子,原本她家中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她的姐姐为了筹钱给雨霁看病,将自己卖了出去,父亲又为了找回姐姐,拖着重病的身子去无再归,雨霁就这样终日晃荡在私塾外面,想学些字来贴个寻人启事,冯春生见她可怜,便收留在身边了。
冯春生常跟我说,不要与雨霁这丫头走得太近,她将来还是要回到自己本家去的,若是产生了感情来,怕是分别的时候心就像刀割一样。冯春生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早已经把雨霁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了,不然怎么不让雨霁跟着我姓周呢,执拗的非要随他的冯姓。
冯雨霁这丫头很聪明,认字特别快,没出一个月的工夫,便已经能读大半张的报纸了,自打发现她那聪明劲开始,我便趁着冯春生不在的时候教她写字。我后来在华平开报馆也是因为她,她有次在读报纸的时候,突然眨着大眼睛问我,既然想找自己的女儿,为什么不自己个办家报馆呢?这样每天都可以在上面贴寻人启事找女儿了。我不知道她是哪里知道的这些,也许是春生告诉她的,也可能是她从我与春生的谈话中听来的,总之她的话,像是我迷雾路上的一盏明灯,我似乎看到了前方的路。
没过多些时候,我的报馆便办成了,冯春生为此几乎把家底都掏了出来帮我,他此前一直担心我钻进死胡同里走不出来,如今看到我重新操劳起了事业,便松下了一口气。我倒也没有表现得像是想不开的样子,他说那才麻烦,说明我一直把心事都藏在了心底。我只道没有那些个事,当下是个朝不保夕的年代,人人自危,又有什么好怨天尤人的呢。我的乐观似在那个时候就初见端倪了,心中像是藏了一个个罐子,把不开心的事情全都闷在苦罐里头,平日里只打开那些蜜罐来品尝。我想,善于自欺欺人也是一种过人之处。
报纸办得并不成功,半辈子跟木头打交道的我,确实没有什么做生意的头脑,再加上时局变化不定,太过偏激的文章不敢录用,上刊面的又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蒜皮小事,也难怪旁人都耻笑我这是办了个街坊报。冯春生的私塾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大宅门里的孩子后来都把先生请到家里去教,没钱的孩子也多都不念书了。落个无人可教的冯春生索性关了私塾,与我一起办起了报馆。
同是读书人,冯春生比我要活络得多,他果决地把报纸更名成了街坊报,还让我把邻里的小事当成小说来写,什么胖婶飞天救黑猫,王奶奶祖坟青烟起等等,全都是他的主意,开始我倒觉得新闻应该实事求是,后来看到报纸销量直线上升,便也加入了进去,写的故事比起冯春生有过之而无不及。
冯雨霁是我们报刊的忠实读者,常捂着肚子边看边笑,每期都看到几乎能默诵了才肯罢休,那是我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神仙日子,直到冯雨霁十二岁那年,那年冯春生找到了下半生的归宿,一个淮水的姑娘。其实淮水与华平只有一江之隔,乘船也不过两个钟的行程,可比起华平的米食,淮水则以面食为主。饮食的差异没能阻挡冯春生到淮水与那姑娘共度余生的决心,可是冯雨霁的存在却动摇了。
冯春生在淮水办了街坊报的分社,等一切落定接冯雨霁过去住的时候,那姑娘却突然反了悔,说是怕街坊笑话自己嫁给了一个带孩子的人。虽然我对老冯说,冯雨霁也算是我的女儿,可以留在华平照顾,冯春生却直言已经与那淮水的姑娘断绝了所有的来往,他本可以告诉那个姑娘,冯雨霁并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可是他没有。冯雨霁已经成了他的掌上明珠,纵使他在报纸上再怎么胡编乱造,也不肯讲出那般生分的话来。
自打冯春生和冯雨霁搬去淮水之后,我与他们见面的次数就少了,多是逢年过节的时候,他们回到华平,抑或是我到淮水去,每次我都感慨时光荏苒,雨霁这个丫头,转眼就已经亭亭玉立了。再后来,冯春生送雨霁去日本读书那几年,我与他几乎都不怎么碰面了,只是偶尔的电话往来,谈的也多是雨霁的事情。
冯雨霁留洋归来的头几天,冯春生突然来了华平,那时我才知道,他生了重病,止不住地咳嗽,有时还会咳出血来,他心底一直有一个秘密,没敢说,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雨霁,所以找到了我。不用猜,我也知道是什么。我问他是不是找到了冯雨霁的父亲或是姐姐,他点头说是。
我咒骂他得病是报应,当我意识到自己对挚友亲朋脱口而出这么恶毒的话,又猛地给了自己两个巴掌。那是我第一次见冯春生流眼泪,是浑浊的。他说不知道该怎么说,冯雨霁的亲生父亲找到的时候已经去世了,躺在垃圾堆里,衣服都被人扒了个精光,姐姐被卖进了窑子里,去寻的时候,说是转了七八手,也不知道被哪家府上买走了,本以为这事就这么了了,可老天不许冯春生瞒下去了,前段时间,他在淮水一个居酒屋的楼上碰见了冯雨霁的姐姐,她当时正陪在一个日本人身边。我问他怎么知道是冯雨霁的姐姐,他说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我和冯春生这个年纪都是信天意的,如今冯春生得了治不好的病,也该是放冯雨霁回家的时候了。
冯雨霁回国那天,我和冯春生一起去车站接的她,那是我最后一次见雨霁,我不记得那天晚上喝了多少酒,只记得雨霁听闻找到姐姐时欣喜若狂的样子,那是我不曾在她脸上见过的,冯春生也不曾见雨霁这么开心地笑过,所以他暗下决心一定送雨霁回到她姐姐的身边。
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冯春生孤身回到了华平,换我去淮水接管那里的报馆,而他则住到华平来,我问他什么缘故,他也没有说过,只道让我离开的时候做好常住淮水的准备,不要再回华平来,我走的那天,冯春生没有送我,我也没能再见到雨霁。